扶宮莞上馬車後,冉沃堂定定瞧著悲悵的她,直到她不經意瞥見他專注而不失禮的凝視,匆促回神為止。
別再想了,小七他們移居到哪裡不打緊,世上沒有比平安活著更要緊的事。人只要活著便有希望。
「沃堂,我再幫你做幾件袍子好不好?」宮莞勉強打起精神。
半轉開身的冉沃堂,回眸深深地看她一眼,「那就麻煩小姐了。」
宮莞愣然一怔。
「謝謝你,沃堂。」她開懷地笑了。
「這句話應該是屬下說的。」他閃了下眼神,輕輕合上馬車門。
這是沃堂首次口頭承情,是他的體貼與心意。即便他是以護衛的身份在體貼主子,她仍然開心不已。
宮莞眉眼盈笑,孤寂的心頭暖烘烘,似乎又聽見八歲的她滿臉是淚,不斷哭喊著那句鏤刻在心版的誓言--
她一定會對沃堂很好、很好……
◆◆◆
「喝!喝!喝!」
馬車停在馬房外,宮莞讓撐著紙傘的冉沃堂扶下馬車,尚未站定,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後奔馳了來,引她側眸回瞥。
馬車穿過宮氏莊囿壯闊的護園河,轉進她位於莊園後側的宅院,已過三更天。離開沁山才陸續飄下的細雪,已綿綿密密將絢爛的庭園凍成粲白。宮莞微瞇眼,企圖穿透白茫茫的雪霧,看清楚遠方的人影。
「是色祺主爺。」冉沃堂淡掃天邊一眼,毫不費勁的指出。搭存他肘彎上的小手瑟縮了下。
「他不是明天才回來嗎?」宮莞後悔沒將馬車直接停至主宅。一年半不見,她一點也不想見他。
與雪景融為一體的宮色祺,一襲白衫,外罩貂裘白披風,刻意直馳至他們面前才緊急收韁。受到極大驚嚇的白色駿馬,前蹄激烈地揚高,活像要踩扁視線內的任何人。宮莞不由自主拉冉沃堂退了兩步。
「有冉沃堂在,你怕什麼怕?」一鬆一緊地收扯韁繩,宮色祺懶懶的安撫馬兒。」風雪交加的,你們主僕倆好大興致,這是正要出外遊玩還是游罷歸來?」
明知故問。「色祺哥不畏冷寒深夜造訪,有事嗎?」宮莞想起小七一家子尚在趕路,心中有氣。
「喲喲喲,多冷漠的口吻,是我聽錯了,還是下雪的關係?」宮色祺抖動韁繩,策馬閒聞地繞著他們打轉。「這就是我可愛的小妹,嫻靜淡雅的小妹。才一年多不見,怎地越來越無情,用這種口氣與我說話,我可會傷心的。肯定是護衛不好,該撤、該撤。」
又來了,他老愛逗著她玩,以令人不愉快的方式逗弄。宮莞薄惱地瞪著他。
「沃堂不是任何人說撤便撤得了的,色祺哥應當清楚,請別再做無趣的嘲說。」她心情低落,不想浪費力氣與他周旋。
宮色祺比雪蒼白三分的清秀臉孔,遽然變色。
「不錯,挺有膽識的,宮家最窩囊的人膽敢頂撞我了,這下子老頭可含笑九泉了。」勒馬停在宮莞身畔,宮色祺出其不意揚手欲摑掉她忤逆的表情,卻被眼尖的冉沃堂一把扣住。
「主爺,行事前請三思。」他放開他的手。
「三思?狗屎,在我宮色祺面前從來都是別人要三思,沒有人有榮幸讓我動腦應付。」宮色祺不怒反笑。「冉沃堂,你這人還真是天生賤命。平時要你陪我過招,你老來那套主從有別的鬼倫常,退讓本少爺,除非這樣……」他嬉笑著揮爪向宮莞,冉沃堂護著宮莞易位,挺臂格開他的手。
她沒興致陪色祺哥胡鬧。「色祺哥舟車勞頓,辛苦了。夜保風寒,還請早點回房歇息,莞兒先告退。」宮莞優雅福身。
待主僕倆雙雙離去,宮色祺嬉笑的臉色才沉下。她越來越目中無人……
「再來便輪到你了,小妹。」
宮莞讓冉沃堂扶持著,小心步上濕滑的橋面,不搭理兄長沒頭沒腦的話。
「等色裳出合,我就剩你這個寶貝妹妹了,好捨不得。」宮色祺嘖嘖有聲。出合?宮莞僵愕在橋上,任輕狂的風雪直透入心。
「放心,我會費些心思替你挑門好親事。李太師……劉尚書……揚州剌史……巧得很,這些人近來均托人向我說親。你儘管放心,非皇親國戚配不上宮家人,哥哥我絕不讓你受委屈。」
嫁人……她從沒想過……宮莞扶著混沌的腦子,求助地望向冉沃堂。他深幽的眸子依舊生疏有禮,定定地守護著主子,如同以往的每一時、每一刻般,自製而冷淡的遵守護衛本職,絕不逾越。
他現下在想什麼,對她可會有一絲不捨?……而她又在奢望什麼呢?心好亂……好痛....
「對,你可要瞧仔細,最好再想想這個愚忠的男人陪你嫁過去,成何體統。」宮色祺大笑。「男大當婚、女大當嫁,我說莞兒,你可有想過你的看門狗也該娶親了。」
欲拉冉沃堂的小手僵在半空,宮莞嬌容慘白,手不知落向何方。她從來沒想過這個……沃堂娶妻,她嫁人……兩人分離,從沒想過……
她幾乎是逃避的撇開眸子,這一刻無法平心靜氣直視那雙疏離的深瞳。
「與其讓外姓糟蹋,不如留在宮家任我差遣。狗雜種從小當慣我的受氣包,我不會虧待他,你安心嫁人……」
「不要再說了!」她痛苦地摀住耳朵,企圖掩去那惱人至極的聲音。
冉沃堂面色嚴峻的一瞥宮色祺,眉端桃起。「小姐的歸處便是屬下的歸處,無所謂糟蹋。多謝主爺費心,屬下心領了。」
宮色祺得意的笑容扭曲在嘴畔。好,很好,狗雜種又不費吹灰之力惹火他了。
他不信天底下有他宮色祺動不了的人,冉沃堂遲早匍匐在地上,任他像狗般使喚。他會讓冉沃堂心甘情願為他賣命,不計代價……
「喝!」
恍惚間聽見狂笑聲遠去,宮莞也聽見忠心護衛的話,正因如此,心才會亂得一塌糊塗。披嫁衣……攸關一生的大事,莫怪冷靜的色裳反常了,無法冷靜了……
「沃堂,我好累。」身心俱疲。她蒼寂地望著湖水,怔怔低語。
冉沃堂彎身,騰空抱起主子,一手持傘,步履穩健地挑著僻靜小路走,以免早起的下人撞見。
宮莞白淨的小臉緋紅一片,鬱悶的胸臆脹滿了不知名的疼痛。沃堂已好些年不曾這般抱過她……
猶豫片刻,明知不合禮教,她仍是決定放縱自己,依戀進冉沃堂溫暖的胸懷,讓他堅毅的體息安定她惶然的心。
兩相無語走了一段路,冉沃堂突然淡淡開口。「屬下曾向老爺承諾,要保護小姐一輩子。」頓了下,他渾厚的嗓子低沆有力地接續道「屬下曾說,只願追隨在小姐身側,請小姐寬心。」
宮莞悸動的心頭滾滾發燙,既心痛又惆悵。
她是一個沒用的小姐,怎配擁有如此忠心又出色的護衛……
第四章
絹值貴甚黃金,掌握了絲綢,等於掌握了天下。
有了定州絲、錫州蠶、揚州繡、東北皮裘,只要再把崎山桑林拿下,絲路將飄滿色澤艷麗的宮家大旗。
太順利了,諸事順心得令人厭煩……
「阿皓,你越來越像生意人了。」宮色祺譏諷入門那位體形肥胖的男子。「狎妓、冶遊很煬身,宮家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,你可別太快下去找你大哥。」
「路上耽擱了下,讓二哥久候了。」宮皓尷尬的乾笑數聲,拖著笨重步伐,一屁股坐下。
「崎山的事辦得如何?」放下刻了一半的黑玉鬼工球,宮色祺揮手讓僕人退下。
宮皓急喘著氣,「以一匹織金綾換一株樹的條件,終於說動齊王,可是……」
「李家也在覬覦這座寶山?」
崎山以上等桑葉聞名全國,其質較宮家自詡為上品的沁山桑精良許多。以崎山桑葉餵養出來的蠶絲,色澤之豐潤、純淨舉世罕見,近年又因崎山上發現珍奇藥草而有了治病延壽之說,以訛傳訛,結果竟成為皇親們競相爭購的珍品。
崎山桑因貴胄青睞,價值一翻數倍,稀世而搶手,連宮內的綾錦和文繡兩院也打起主意。
競爭對手如此多,家世皆不容小覷,一一擊敗是多麼教人興奮的事呀。嗟,什麼崎山桑不桑的,在他宮色祺眼中,神話容易創造,錢財亦是。競爭的過程,較之結果吸引人太多。
「這陣子李家和齊王往來密切。」宮皓端起荼盞,急呷了數口。
「李家打算怎麼做?」多貪婪的人性,他喜歡。
「李家手筆灰大,提出一匹織金緙絲換一株樹的條件,動搖了齊王。」宮皓四下環視故居。移居溫暖的揚州太久,幾乎忘了雲陽的灰暗,忘了這座死氣沉沆的宅院有多讓人不舒服了。
「就要結成親家了,自家人有事好商量。對了,找你回來便是這事,婚事交給你張羅。」他可不願浪費心力在乏味的活兒上。
「是色裳嗎?」宮皓詫異。
為利益聯姻在豪門世家本是見怪不怪,宮家子女個個皆如此。令他不安的是李家雖為富庶天下的商賈,卻是殺人越貨的梟雄出身,剷除異己的手段毒辣。色棋在外奔波多年,不可能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