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他嘴巴說得輕鬆,表情也沒變多少,但她知道其中的痛苦。
「在你尚待在修道院的期間,你父親……曾去看過你嗎?」最後這一句她幾乎不敢問出口,害怕會刺痛他的心。
「只有一次。」他面無表情的開口,微微抽搐的兩頰是他激動的證明。「我還記得那一次他上修道院的目的是通知我,叫我要有離開修道院的心理準備。倘若不幸他的子嗣都死光了,我便是下一個赴戰場送死的莫荷家子孫。」而他卻還像個傻子一樣,巴望著他父親的回眸。對他父親來說,他的生存意義大不過一顆備用的棋子,這也是為什麼他能瞭解琉音的原因。
一個渴望親情滋潤的孩子,他的眼神總藏不住傷害。曾經,他付出了一切只求偶爾的關愛,到頭來還是一場夢。然而受傷的眼神不會輕易隨著逝去的夢遠揚,它會駐足在你的眼底,呈現出你的哀傷,就跟他的小貂一樣;或許也和他一樣。
「即便如此,你還是回來了。」她無法瞭解他的想法,要是她早就逃走了,何必甘心做一顆棋子呢。
「是的,我還是回來了。回來擔負我不得不負的責任,回來保護我的子民。」他明白他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,就算他竭盡心力,也沒人會感激他。
「我不懂,為什麼你還要回來?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都把你當惡魔看嗎?」那些僕人、那些士兵,沒一個例外,就連她自己也曾經這麼認為。
「我知道。」他的眼睛沒瞎,當然知道底下的人把他當怪物看。
「那為什麼你還——」
「前人踏過的足跡毋需我們再重蹈覆轍,即使再踏一次腳步也不會相符,只會陷在相似的形體難以掙脫罷了。」亞蒙輕輕的打斷她激烈的問話,開導她不同的人生觀。
「我不想成為一個只懂得活在過去而不去展望未來的人。」他的父兄都屬於這種人。「也許我比我想像中更接近上帝吧。」他自嘲,昂首仰望高聳的天花板,臉上淨是無奈。
他絕對比剛才那無知的教士更接近上帝,至少他懂得祂的語言,懂得寬恕。
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,以及接受愛。學習如何對你身邊的生命負責,學習如何不被過去的鬼魅奪走靈魂。
她的心中第二度揚起他曾說過的話,霎時明白那不只是理論,更是他身體力行的結果。
「你也是不自由的人。」琉音想起另一次對話。
聞言,亞蒙只是微笑,眼中流露出贊同的訊息。
「回去吧,雨停了。」亞蒙起身對她伸出手,她也把手伸給他。
就在此時,怪事發生了。原本已雨過天青的天空突然出現陣陣閃電,像是配合某種頻率般規律的閃動,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天際。
「有人在叫我。」白著臉的琉音連忙摀住耳朵。那迫切的呼喊令人難以忍受,像是欲貫穿她耳膜的尖銳。
「小貂!」圈緊她的大手也一樣焦慮,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對抗那些無形的聲音,只能牢牢的環住她,給她安定的力量。
一陣刺目的閃電過後,大地歸於寧靜,又回復成原來的樣子。
「聲音……聲音走了。」她不安的攀住他的手臂,黑玉般的眸子裡滿是驚慌的影子。
「不會有事的,一切有我在。」亞蒙溫柔的安慰她,以自信抹去她眼中的陰影。
琉音不發一言,將頭埋入他寬闊的胸膛之中。她明明聽到有人在叫她,不是喚她的名,而是牽拉她的靈魂,有如一支搖鈴,堅持她一定得回去。
猛然地,她想起吉普賽女人的預言——你們三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回來。
難道,她就是那個必須回去的人?
「怎麼了,小貂?」亞蒙不解地看著微微發顫的頭頂,忽地抓緊的小手似乎也跟著發抖。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,這種感覺太陌生。埋藏在心底深處那份依戀是否就叫「愛」,否則她怎麼會不想離開?
「小貂?」他再次詢問,她也再次沉默。不同的是亞蒙心中已經有了腹案,知道該上哪兒找他要的解答。
第五章
沙沙作響的枝葉聲伴隨著搖曳的樹影劃破寂靜的空茫,充斥於落葉繽紛的山谷中。自地面上揚起的枯葉跟隨著旋風的腳步跳起世紀末的歎息之舞,自轉於樹林的一角,為這詭異的空間再添淒涼。
這原本是座美麗的樹林,卻擁有最不協調的名稱——邪惡之林。傳說這林子裡住著一位邪惡的巫師,有著無邊的法力和神奇的預知能力,不僅知道古往今來的天下事,更能以其魔力將不聽話的犧牲者鎖入一個未知的空間,是個人人皆懼怕的極魔之地。
然而,揚起的馬蹄聲卻勇敢地打破這個迷思。對於馬背上的騎士而言,沒有他到達不了或不敢到的地方,即使是惡魔的禁地。微微拉緊手中的韁繩,亞蒙輕輕踢了一下馬腹,要身下的駿馬再快一點。閃電立刻加快它的腳步,朝傳說中的邪惡巫師——葉特的房子前進。
黑色的磚瓦配合著黃土色的泥牆坐落於一個小水塘邊,低垂的樹枝伸出長滿葉子的枝枒遮住陽光,反射出層層陰影。在光與影的重疊下,一切事物也跟著徘徊於光明與黑暗的入口,「正」與「反」開始變得模糊,失去它原有的界線。
生活在黑暗底層的人是沒有權利得到自由的,然而亞蒙的寬大卻賦予他這項權利。在這充滿迷信與傳說的時代,亞蒙的庇護無疑是最大的恩惠。他從盲從無知的暴民手下救出奄奄一息的葉特,將他安置於領地中最偏僻的角落,免去他的火刑。對於口口聲聲自稱為是神的子民的教士們而言,最不能容忍的首當擁有特殊才能的人,而消弭他們的最佳方式即是藉「神」的名義剷除異己,以達到中飽私囊的目的。
輕輕的撇了撇嘴角,亞蒙的眼中淨是不屑。在這戰火綿延,幾乎沒人可以吃飽的時代,唯一的胖子只剩教會中那些腦滿腸肥的教士,努力搜刮著民眾的錢,還有臉直呼神的名諱,簡直是褻瀆。
猛然勒緊馬韁,亞蒙注視著眼前的小屋。房子的主人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,閃爍著不下於他的智能。不同於他的是,葉特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,但願能透視古今前後的他能為他解開連日來的憂慮,告訴他前幾天發生的異象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縱身下馬後,他將閃電拴於樹幹上,在剛舉拳輕敲門板的瞬間,門板即自動打開。
「日安,主人。」面目清秀的年輕人發出禮貌的招呼聲,邀請亞蒙入內。
「日安。」右眉微微一抬,亞蒙跟著葉特進入屋子,就算是驚訝也沒有表現出來。
「你怎麼知道是我?」在葉特的邀請下,亞蒙坐了下來,再次挑眉詢問。
「主人的身影小的絕不會認錯。」葉特對著桌子上的一面鏡子比了比,清澄平靜的鏡面上有的只是平整的光滑,根本瞧不出端倪。
「你還在用這玩意兒?」亞蒙的眉毛挑得更高了。「你忘了當初差點被這面鏡子害死的事?」
「我還記得。」葉特露出感謝的一笑,當初要不是亞蒙捨身相救,他早就死於火刑之下。「當初那些教士就是以這面鏡子將我定刑,說服群眾我是撒旦的信徒,魔鬼的使者。」
「那你還敢留它?」亞蒙不解的問。他和葉特雖有類似的名聲,但由於他是貴族出身,日後又貴為領主,因此免了人民的批鬥,但葉特就沒他的幸運了。他不但成為暴民圍攻的目標,還差點死在教廷的陰謀之下,成了權力下的犧牲品。
「因為它是我母親的遺物,就算我死了,我也會帶著它。」葉特從容的微笑,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,看得亞蒙一陣搖頭。
他臉上的神情就跟小貂一模一樣,無論如何也要守護住過往的靈魂。
「你也是不自由的人。」他淡淡的去下一句,想起琉音的評論。
是啊!只要是心中還存有牽掛的靈魂,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。對於葉特而言如此,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呢。他不也是因為心中那份牽掛才會前來尋找解答?
「天有異象。」葉特突然開口打破沉默,給亞蒙一個最好的詢問機會。
「什麼樣的異象?」他低聲的開口,眉心也跟著糾結。
「跟您帶回來的女人有關。」
跟小貂有關?果然。
「你的意思是,前幾天那些不尋常的閃電是因為小貂的關係?」
「正是。」葉特擔心的看著亞蒙的臉,後者的臉上寫滿了迷戀。
「能不能解釋一下?」
「當然,我的主人,我相信您正是為此事而來。」
亞蒙不否認,只是斜睨著他,等待他的解釋。
「您口中的小貂並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,她遲早必須回去她該在的地方。」葉特試著溫和的解釋,避免過度刺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