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柔然與天朝簽訂和平協議已將近二十年,這二十年來柔然奉天朝為主,年年上貢,無時無刻都領受著天朝恩澤……」她停了一下,臉上浮起一抹諷刺笑意。
說是領受天朝恩澤,事實上天朝又何嘗不是受到柔然的保護?天朝的西南方領土,靠近柔然的地區過了二十年平靜的好日子,又怎能說柔然全然無功?當然,這話用不著說出來,在場的文武百官與「他」自然是心知肚明的。
停這半晌,不過是提醒他們,柔然也為天朝付出了整整二十年。
「如今二十年過去,柔然人民心懷天朝,但近年柔然天災連年,已無力如過往一般獻上豐厚貢禮,柔然望天朝體恤柔然。」
神武皇帝淡淡點個頭。
「那麼,朕准柔然三年免貢。」
「不夠。」
這一句「不夠」比七顆人頭更教人震驚!文武百官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實在太大,大得教人忍不住要發笑。
神武皇帝卻沒有笑,他冷冷地打量著狼歌,提醒自己——他是天朝之主,不管階下女子是否是他一生的至愛,他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。
「那麼,五年免貢?」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。
「不夠。」
殿上頓時陷入一片死寂。
狼歌驕做地仰起下顎,多麼美麗的姿態!無怪乎柔然人稱狼歌為戰神。
那姿態啊,果如戰神一般令人望之生畏。
「柔然人希望萬歲恩准,百年免貢。」
空氣,凝結了。偌大的天和殿靜得即使一根針落在地上,也能震破所有人的耳膜。
「你……」他咬牙切齒,猛地一拍龍椅咆哮道:「好大的膽子!」
久違了的懷月宮,五年的歲月只讓懷月宮冷清,卻沒讓懷月宮荒廢。景物一切依舊,連她當年沒帶走的小衣服也還整齊地放在原處,彷彿隨時會有個小丫頭蹦蹦跳跳地衝進來。
紅葉領著她回到舊時的房間,靜靜地看了她一眼,彷彿想問什麼,但終究沒問出口,只是端敬地退了下去。
看著自己當年用的小硯台、服飾鞋子,還有小小的頭飾。拾起薩多奴替她做的小彈弓,她冷然的眼裡沒有半絲表情。
「你這麼做,只會毀了兩國之間的和平。」
她回頭,彈弓依然拿在手上。
那聲音她自然沒忘,那是靖歡。五年不見,當年的少年如今也已變成有著朗朗星目的俊秀男子,只是唇角那絲嘲諷的微笑沒變,眼底閃爍的、帶著深沉灰影的溫暖光芒也沒變。
五年過去,她已經懂得看人的眼睛,儘管她總是從裡面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感情、溫暖,還有那令人厭惡的關懷。
「柔然受夠了當天朝的下屬,受夠了當天朝的禁臠,柔然人是自由的,我只不過來要回我們原本該有的。」
「如果你私底下與靖武商量,就算你要整個天朝,我想他也不會反對。」靖歡微笑,話裡針似的諷刺依然沒變。
只是,她也聽出刻薄後的真實。
狼歌厭惡地扔下手上的彈弓。
「我何需私底下與天朝皇帝議事?柔然人有柔然人的尊嚴。」
「那麼天朝人也有天朝人的尊嚴。」靖歡歎口氣來到狼歌身邊。
過去的少女變了,如今她變得多麼令人渴望,連向來不易動心的他啊,也免不了要多看她兩眼,免不了要為她肩負的重擔心疼。
「狼歌,你這麼做,等於與天朝宣戰,你知道,我也知道,何必為了過去的事——」
「的確是為了過去的事,為了過去二十年來柔然所受不平等的待遇、為了柔然人二十年喪失的尊嚴。」
狼歌猛然轉身,冷冷丟下一句:「如果天朝皇帝要戰,那麼就戰吧。」
靖歡無奈地歎口氣,聳聳肩,望著狼歌美艷絕倫的背影,他忍不住搖頭。
「唉……這些人,真不懂得就事論事,場面搞得這麼僵,教人如何代他們收拾殘局?」
七顆人頭整整齊齊擺在他面前,一一掀開白綾仔細端看,切口乾淨俐落!人頭的表情全都是愕然的,像是死了都還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經死了一樣。
狼歌的刀法更高明了,手起刀落,竟沒有半點遲疑,平整的切口說明了這一點。五年不見的狼歌,比過去更加冷酷!
當年,第一次看到狼歌手刃火焰馬,他已經知道狼歌是個絕頂殺手,她眼裡沒有感情,說殺就殺,一點也不猶豫。
狼歌不知道什麼叫猶豫,在她眼裡,該死就死,何需猶豫?活著的人全要慶幸自己不是狼歌的敵人,否則也得像眼前這七顆人頭一樣,死得愕然、死得不明所以。
「咳……」
靖武陰沉地抬起眼,奇怪自己怎麼一點也不意外在這種時候見到靖歡?靖歡像是鬼魅,總在最不受歡迎的時刻出現。
「如果你想知道的話,狼歌現在往咸陽宮去了。」
靖武半句話也沒吭,只是冷冷地瞅著他。
靖歡聳聳肩苦笑。
「又不是我請她去的,是咸陽想見她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,想到她們見面的景象,他感到一陣不悅!登時起身往外走。
「擺駕咸陽宮!」
「等等。」靖歡攔住他,歎口氣問:「你打算怎麼辦?真的要戰嗎?對著你心愛的女人,你真下得了手?」
「不然你希望我怎麼辦?!」他突然暴怒起來,指著那七顆人頭吼:「難道道你要我看在這七顆人頭的份上,許她柔然百年免貢嗎?」
靖歡蹙起眉,猛地將身後的門關上,他不希望外面的人聽到他們兄弟的聲音。
「那麼你的意思就是不惜一戰?!對著狼歌?對著狼夜?你明知道狼歌是狼牙將軍,是狼族的先鋒!為了每年那一點點貢品,你竟要你的女人血濺三步?!」
「那麼你告訴我,我還有什麼選擇?!」靖武憤怒咆哮。
從小相親相愛的兩兄弟如今彼此怒目而視!他們都知道對方為了什麼,都知道對方不忍自己受到傷害,但此時此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半晌之後,靖武閉上眼睛,苦苦一笑:
「如果你有什麼好辦法,記得告訴我……我真被她……被她逼得無路可走……」
靖歡頓時洩氣!說真的,儘管如他這般足智多謀,他也想不出來有什麼好辦法可解。狼歌太放肆,竟當著所有大臣的面提出那種無理的要求,換成是他,他也只有非戰不可的選擇。
靖武打開門,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住腳步,緩緩回頭開口道:
「也許時候到了,你不覺得嗎?」
「別胡說八道!」靖歡惱怒地嚷道:「我不信非得走到那步田地!」
「也許你該信……」靖武歎口氣,疲憊地揉揉眼睛。「對大家都好……」
咸陽宮漱容齋
咸陽端坐在漱容齋的水榭旁,一汪小小流瀑從水榭上方潺潺而流,周圍翠綠的花草襯得咸陽更顯嬌柔動人。五年不見,咸陽也從一個少女變成形容端靜的美婦。
「啟稟皇后,狼歌公主到。」
咸陽輕輕揮個手,示意宮女下去,自己則依然端坐在水旁,連頭也沒回。
現在想來,在天朝的十幾年,狼歌是唯一與她同齡的女孩,但她們卻一直都是對立的,一陰一陽,像是相生相剋。
幽幽地歎口氣,咸陽終於回頭,臉上依舊是過去那抹微笑。
「坐吧狼歌,沒旁人。」
狼歌早已逕自坐下,靜靜地打量著她。見了皇帝她不行禮,見了皇后,自然也不行禮。狼歌一派顧盼自若,她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裡。狼歌並不是驕傲,狼歌也從來不驕傲,她只是另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法則罷了。
咸陽並不惱怒,這次的見面原本就是敘舊,她也不想見到虛假的狼歌。只是看到狼歌一身戎裝,咸陽似乎有些意外,她美目流盼,恍然大悟似的:
「我以為那只是傳言。」
「關於我殺人的事?」
「我從來不懷疑你能殺人。」咸陽淡淡笑了笑。「打小,你也沒打算掩飾過你殺人的本事。我只是意外你真的當上了將軍。狼族與天朝究竟不同,天朝的女子連出大門的資格都沒有。」
這句話,竟稀罕地沒帶任何嘲諷,沒有尖酸,沒有刻薄。狼歌挑挑眉,咸陽倒真是變了。
「別那麼意外,你我原不該是仇人。」咸陽走到她身邊,替她斟了杯茶。「我常常想……如果我沒進宮,也許你我如今都不相同。」
「你沒進宮,我一樣要回柔然,我是柔然人。」
咸陽的手微微一震!繼而平靜,帶著點悲傷似的。
「是,你們是柔然人,你們也從沒讓我們忘記這一點。」
「皇后找我來只是敘舊?」
咸陽放下白玉茶壺,洩氣地瞪著她。
「你這個人就是這麼不知好歹!我找你來,誠心與你敘舊,你倒像是不耐煩。」
狼歌忍不住笑了起來。脫下皇后的外衣,這樣才像過去的咸陽。
「沒,只是好奇咸陽公主怎會有興趣找我這蠻子敘舊。」
「蠻子蠻子!打小人人都說你們是蠻子,你們也沒掩飾過自自己是蠻子!你希望我怎麼想?!」咸陽氣起來,惱怒地瞪著狼歌。「你我敵對已久,莫名其妙!但你,令靖武念念不忘!我這皇后做得有名無實倒也罷了,你今天來,卻是要來打仗的!在這宮裡咱們打的仗還不夠多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