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多人來向他祝賀,說他平亂有功,皇上重重有賞。
金鑾殿上,皇帝謁見了他,大大褒獎他平亂有成,四海昇平全仗他一個人的功勞。
原來他不但守住了雁門關,也打退了南蠻,國內草莽興兵作亂,也靠他平息。四下征戰,恍恍惚惚、兵馬倥傯,一晃竟也過了十年有餘。
他繼承了闕王府,高坐在皇帝御賜的錦蟒椅上,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
他一點也不高興,相反的他好想哭。
夜夜寂寞,心裡縈繞的都是小桃紅的形影。她的笑、她的嗔、她種種嬌俏動人的模樣──好似她才剛剛在雁門關替他打了勝仗回來,好似她才剛從床頂落到他懷裡。
與其這樣孤單活著,還不如痛快死去──
但他不能死。
他突然想起來,小桃紅正在快活林裡等他回去。只要四十九年,只要他能再等四十九年就能見小挑紅,這是他們的約定,他沒忘。
再苦,也得苦過四十九年。
四十九年……好漫長啊!但他已經等過了十年不是嗎?還有三十九
年──想起來心都會淌血啊!但他能忍。
坐在錦蟒椅上,他知道他能忍。
他看到鏡子,不知道什麼時候,自己競滿頭白髮。顏未老而發先白。
小桃紅若見到他這副模樣,想必也要嚇一大跳吧!
於是他命人替他找來千年何首烏,聽說可以將白髮轉黑。他留著不用,要等見小桃紅的前一天才用。他要她看到的依舊是過去的闕長弓。
青龍帶來他的孩子,小小的娃兒已經長得如花似玉。已經過了十五年,連青龍的孩子都已經到了可以嫁做他人婦的年齡。
那小女娃精靈剔透,竟說要嫁與他為妻,她與她的姑姑蕭碧紗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相似。
青龍幾次欲言又止,他知道青龍也有心要將女兒嫁給他;畢竟這小女娃與碧紗那般神似──但碧紗是碧紗,小桃紅是小桃紅,他心裡只容得下一個女人,不管容貌如何,那都是小桃紅而不是蕭碧紗,這一點他分得很清楚。
十五年來多少名門淑女想嫁他為妻,甚至有些人不求當他的正室,希望他先納偏房,到後來人人都這麼說。十數年間想為他做媒的人如潮水般湧進闕王府,來來回回不下千百次,險些踩平闕王府的門廊。
他見過無數婀娜多姿的女子,貌美如花,心思纏綿如蜜,只是到頭來他全忘了那些女子的長相,只記得小桃紅。
只記得小桃紅歎息的聲音幽幽地這樣說過:枉費人家對你癡心一片,你竟無情若此,真是頭大笨牛。
他笑了,扯動僵硬的唇角,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遺忘笑容多年,這可不行哪!將來見著了小桃紅,卻連笑也不會了,豈不要讓她傷心?於是他很努力柔和面孔。
他又看到鏡子,這次不只頭髮白了,連他的臉也在歲月的摧折下出現皺紋。然後某一天,他發現自己竟憶不起小桃紅的長相!
他心亂如麻,整個人瘋了似的狂亂起來。
他找來全國最好的畫匠為他作畫。
坐在蟒椅上的他細細訴說著小桃紅的長相,她嬌俏動人的模樣,她的髮鬢如雲,她眼波似水……
絮絮叨叨訴說了整整三個月,卻沒一個人畫得出來。找來全天下的畫匠,黨沒有一個人畫得出來!
一怒之下,他命人將他們全給殺了。
他一共殺了三百二十七名畫匠。
此事令朝廷大為震怒,他們將他從錦蟒椅上拖了下來,重重責打了一百大板,然後發配邊疆築城。
他拚命為自己求情,那模樣無比可憐可惜。他看到滿朝文武鄙視他的眼神,他看到他們唾棄他,咒罵他的模樣,走在街上,連三歲孩重也要對著他吐沫。
堂堂天下三王的闕王爺,當年威震天下的鬼面將軍,竟不敢從容赴死。過去他多少英雄事跡,如今荒荒唐唐全成了說書人譏諷的口水。
他知道自己著了魔,人了述而他卻還是甘之如飴。
全世界都唾棄他啊!他也不在乎,只記得小桃紅……想到她微笑的模樣,想到她眨著眼睛瞅著他的模樣。他的心滿滿滿滿都是小桃紅,想得癡了,幾天幾夜也可以笑著不吃飯。
築了七年的城,服刑期滿之後他便浪跡天涯,過著乞丐的生活。
行乞的日子很不好過,有時好幾天也求不到一碗飯,他餓得慌了便去偷農人栽種的果實,好幾次被打得遍體鱗傷;好幾次他坐在河邊,幾乎不敢往河裡望,只怕自己瞧見自己那狼狽可憐的模樣──這樣的他,小桃紅還願意嫁他為妻嗎?她還願意嗎?
他有罪,錯在不該殺人。所以他沒有怨恨,繼續過著行乞的日子,朝廷幾次召他回京,他都避不見面,後來索性躲在山裡不肯見人。
數著數著,竟也給他數到第四十個冬天。
河水都結成冰了,他跛著因為跌下山崖而斷的左腿,一步一步往快活林出發。每走一步,舊傷都教他痛徹心肺。
他的速度很慢,一天才只能三里路,他知道自要拖到快活林只怕不是易事;但他還是拚命往快活林的方向走。
還有九年,他總能走到快活林,他在心裡這樣打算著。
斷斷續續,他病了好幾場,總是昏在路上讓好心的路人給撿了去,幸好上天垂憐,竟沒讓他一命鳴呼。
從京都走到快活林,結結實實讓他走了九個年頭。
這一年,他已年愈七十,是個七十幾歲的老頭兒了。但他還是記得與小桃紅的約定,要等她四十九年。
這一天,他把藏在身上整整四十年的何首烏拿出來,用力一啃,竟啃掉他好幾顆牙齒!他忍不住失笑,看來這何首烏他是吃不下了。
這發,白也罷,黑也罷,他已無心在乎。
站在結冰的河上,他細細梳理自己長滿虱子的頭髮,細細打理自己滿身的髒污。河中央還有沒結成冰的水,他上前去汲來為自己梳洗。河水冰冷澈骨,但他卻好生歡喜;滿腔的熱血再度復活。只要想到小桃紅,他似乎又回到四十九年前那壯碩俊朗的鬼面將軍。
好不容易他終於打點妥當,而快活林也就在眼前了。他緩慢的拖著步往前進,還沒走迸林子裡便聽到林中傳來少女嘻笑的聲音。
他躲在樹後面,只見眼前紅色輕紗飛舞著,一個妙齡少女正與許許多多桃紅色的小人兒快樂的嘻笑玩耍。那是小桃紅,他朝思暮想,深深切切戀著的小桃紅。他躊躇不前,怎麼也不敢讓她瞧見自己的模樣。未幾,一名俊朗男子大步走到小桃紅身邊,那模樣竟似年輕時的赫連蘭都。
「娘子,天涼了,別淨顧著陪小桃子玩耍,小小桃紅肚子餓啦!」男子笑著擁住少女,親密的撥去她發上的雪。
小桃紅仰起臉,紅通通的,她嬌俏的微笑道:
「你是她爹,你得餵她。」
「小小桃紅出生一年多了,哪天不是我餵她?她要你抱呢。」男子輕笑。
他的心沉沉地沉沉地跌人了永不見天日的深淵──他苦等四十九年,竟只等到她成親、等到她嫁做他人婦嗎?
他喘息著靠在樹上,不由得老淚縱橫。
「咦?老爺爺,您是打哪兒來的?」小桃紅聽到聲音來到樹後看到他,她無限訝異。
他說不出話來,怔怔地瞧著她,喉?似有千斤重物壓住。
「老爺爺您還好吧?您住在哪兒?叫什麼名字?是不是迷路啦?我送您回去好不好?」她嬌柔的握住他的手,輕輕問著,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裡寫著關懷──對一個陌生老人的關懷。
「我……叫闕長弓……」
「闕長弓?」她的臉上出現疑惑表情,好似從來沒聽過這名字。「這附近有哪家人姓闕嗎?」
她忘了他──四十九年漫長的歲月,的確什麼都忘得……
他的心碎成雪花,一片片融化,飛舞在天地之間──魂魄歸兮──自此,他不過是天地間一名又髒又臭的老漢,沒人記得他的名,沒人記得他的名……
他仰望著蒼天,而天際雷似的響起冷笑聲問道:
「你!後不後悔?」
他看到自己的模樣,又髒又老,一身油垢──悔不悔?
「你!後不後悔?!」
闕長弓閉上眼睛嚥下了最後一口氣,耳畔還聽到小桃紅急切的聲音嚷道:
「相公!相公!快來!這老爺爺不成啦!」
他輕輕呼出氣息,將四十九年來的一切在眼前上演過一遍,想得透徹之後,他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──不,他不後悔──
這四十九年,他已經愛夠小桃紅,如果再有另一個四十九年,他還是要這樣深切愛她。
他不後悔,他還是見著了小桃紅,見她幸福快樂──此生,了無遺憾。
「你真的不後悔?!」
真的。
他微笑的死在小桃紅身邊,竟真的感到心滿意足。
★ ★ ★
闕長弓躺在血泊中的面容透著一絲笑意,幸福安詳的神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