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子乍見慕容別岳俊美的臉駭住了。「你……你是……」怪了,怎麼不是陳大夫?她臉紅,被那張太過英俊的臉給驚駭得忘了呼吸。
陳大夫忙把布廉掛回,他困惑地覷著慕容別岳。「先生,你怎麼……」
慕容別岳怔怔坐下,他睜著眸子不敢相信,冷汗直直淌下背脊。「是斜飛脈……」和她一樣的脈搏,讓他誤以為是她,以為是她……
立在一旁的抱禧將一切看進眼底,看見向來鎮定的師父竟駭得無法言語。
慕容別岳怔怔坐著,驚訝胸口那劇烈起伏的心跳。彷彿看見她抿著紅唇的模樣,怎麼回事?自己竟一時失了主張?竟如此心悸衝動?他緩緩閉目,鎮定紛亂的思緒,她的影像卻反而更清晰,他惆悵地重重歎息。
「陳大夫。」慕容別岳起身、撂過黑髮,淡道。「今日就到此,抱禧──」他回頭凝視徒兒。「你留在這兒幫陳大夫診病。」
抱禧趨前望著師父。「您要去哪?」
慕容別岳微笑。「師父想上天京一趟。」
「師父要去探望我的小師妹嗎?」
慕容別岳臉色一黯,還是那淡然的微笑。「師妹和我們已經沒關係了,師父只是要上天京買幾味罕見的藥材。」他不改那溫柔的口吻,耐心地同抱禧道。「是針對斜飛脈需要的藥材,方纔那姑娘需要。」
「師父……」抱禧猶豫地。「您不順便看看小師妹嗎?已經兩年了,您不看看她嗎?」
他有什麼立場和她見面?在她心中他已經死了啊。慕容別岳摸摸抱禧的頭,慈愛地輕聲說:「她很好的,你不用擔心。」
不需見面,知道她很好,這就夠了。
※ ※ ※
艷陽下,浮雲變幻莫測,撲朔迷離。
一隻高飛的紙鳶,翱翔湛藍天空之間。
紙鳶間渺小的雀兒彷彿已經被雪海和艷陽吞沒,彷彿已經自在地高飛遠去。
藍天底下,鳳公主微笑地抓著細繩操控著紙鳶。
那些陰霾的過往彷彿在她璀璨的笑顏間隱去,淡得彷彿了無痕跡。她仰望高飛的紙鳶,風吹得她滿頭長髮如黑綢撲揚。
「公主──」桃兒笑咪咪地守在她身邊。「飛得好高哪!」她跟鳳公主一樣,瞇著眼,視線跟著紙鳶。
「今兒個風大──」鳳公主扯了扯細繩。「適合放紙鳶,瞧,它簡直要撲過皇城了。」
「金鳳!」後頭傳來一聲冷冽的呼喊。
金鳳眼色一黯,拉著繩,轉過臉來,同時桃兒跪在地上行禮。
「殿下。」來的是剛登基不久的皇太子,釋璽。他年輕的臉龐有著囂張的氣焰,刀削的五官顯露他剛烈的性子。
金鳳有著和他一樣狂狷的眸子,不同的是,歲月的歷練令她深刻的五官添了一抹滄桑。
「有事嗎?」因為立場不同,兩人衝突不斷。
「我已經登基,這你該清楚。」他拂袖怒道。「為什麼攔住我的人?」
「你指的是刑場的事?」金鳳瞇起美眸。「父皇早已廢除死刑,你為何──」
「住口!」他刀眉一揚。「現在是我作主,由不得你干涉政事!」他拋落一疊竹卷。「這些人你挑一個,朕給你賜婚,你該嫁人了。」
「你!」金鳳震怒,手一緊,手裡細繩斷裂,她即時回頭,驚見慕容別岳親制的紙鳶遠揚。「紙鳶!」
桃兒一驚,忙去嚷人追。
金鳳心中一凜,無助的看著心愛的紙鳶飛出了長命殿,消失雲間。
還是留不住嗎?這一點的懷念?她回過頭凝視皇兄。
「父皇早答應我不嫁。」
「一個老死不嫁的公主,留著給人看笑話嗎?」他冷笑。「你不嫁也行,既然如此慈悲想廢除死刑,那麼,為什麼不好好花心力去解決邊境為你而起的戰事。」
「你我都清楚,凝煙公主失蹤與皇朝無關。」
「但那的確是因你而起,要不是你的病,當初父皇又怎會邀大理公主入京。」他斂容冷聲道。「你要真慈悲心腸,動身親往大理,向大理王解釋這個誤會,免得邊境子民為你苦受刀兵劫。」他犀利的視線直直盯在她臉上。「怎麼?怕了?」他哈哈狂笑。「皇妹,那些愚民把你看得太清高了,為兄不勉強你,只要你答應不干涉朝內政事,乖乖嫁人……」忽然,他笑容隱去,看見她綻出挑釁的微笑。
「下旨吧,鳳公主近日啟程親往大理講和。」
見她無懼,他青了臉咬牙。「你想找死,為兄就成全你。」
「我只有一個請求──」刀一般銳利的視線忽然間柔情款款。「動身前,讓我出宮一趟。」
※ ※ ※
鳳公主將為邊境子民,冒險親赴大理之事很快傳遍天京。自然,擁戴鳳公主的聲浪越發高漲,更有熱情民眾不捨得公主涉險,特上書皇城請求公主打消此意,畢竟整個皇朝就只出了這麼一位仁慈愛民的皇女。
這一趟生死未卜,這一趟很可能命喪異地,可是這一趟她是執意要走的了。
到如今她捨不下的也只有那一夜,那一夜那個英挺俊朗的男子,在她頸項溫柔繫上蒼鷹,蒼鷹就此安息於她一個亟亟不捨,一個秘密的,綺麗而年輕的夢扉底。還能依稀感覺到他溫熱的指尖在她身上游移,還能依稀記得那一場大雨的夜,他的情狂,她的放蕩,他們的交纏。
每每憶及此,鳳公主左腿上的疤,就會隱隱地痛起來,彷彿他那把溫柔的刀,又來割她滿溢了愧疚的心房。
而這條街還是一樣熱鬧。
人聲鼎沸中,群樓環繞間,「優缽羅」還是歷久不變似地靜靜開在這一隅。
白雲蒼狗,人事變遷,物換星移,滄海桑田,而優缽羅還是優缽羅,開在烈焰一般的紅塵裡。
紅的招牌,發亮的青石地板。她──終於又踏了上來。
踩上那片磨亮了的青石面,回憶登時如潮,衝擊著她。
想當初那時,她盯著青石面望著自己看傻了,是他,拉她起來;此際,挽著她的是桃兒。
桃兒抬頭望著戴帽罩著黑面紗的公主,她正怔怔地俯望足下石面。面紗阻斷了她的表情,黑袍藏住她蕭瑟身影。
桃兒不解地凝視公主駐足,不解地看她優雅地、溫柔地俯下身來,看她伸手輕輕用食指刮了一下石面。她刮了那麼一下,那輕輕的溫婉的一下,那小心翼翼的姿態,彷彿那一下刮著的是心愛人兒的臉……然後她直起身子。
「來──」她側臉拍拍桃兒手臂。「我們飲茶,你沒來過吧?」
桃兒隨公主步進茶肆,跨過門檻時,她仰臉,看見燙紅的三個大字「優缽羅」,紅色門簾晃著,彷彿溫柔地拂過她的臉。
她們在最角落的一隅坐下。
才落坐,就見公主彷彿非常疲憊,非常無助,倒向背後的牆凹。桃兒緊張的注意著鳳公主,她沒事吧?只見她吐出一口氣,彷彿那已是她最後剩下的一丁點兒力氣。
桃兒能感覺到,鳳公主一踏進這間茶肆,那蕭索的姿勢,現下倚著壁面的她,彷彿一道暗影,彷彿她在一瞬間憔悴了,好似盛開的花在那麼一瞬間枯萎了。
「您……還好吧?」面紗下只能看見公主半邊蒼白的臉,還有那兩片憂鬱的紅唇。
這兒還是這麼熱鬧,大水缸還是盛滿著水,滿室冒著蒸氣,氤氳,朦朧,吵雜。
鳳公主露出一抹淡淡的笑,安撫了桃兒。「沒事。」她只是心酸,物是人非,原來是這樣辛酸的感慨。睽違兩年,這一天她又坐在當初,他坐的位置。
夥計來了,金鳳輕聲詢問:「是不是有種茶點……叫什麼絲的。」
「喔,姑娘說的是乾絲吧?」
「來一客吧。」那時她倔著沒吃,那是他最愛吃的啊。她在心底輕輕歎息──
慕容,我來幫你吃了。
堂中,執紅牙板的姑娘,照舊聲情纏綿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。這一次,鳳公主聽懂了這首歌,曉風殘月彷彿也在她心坎底發酸。她終於也懂得了什麼叫心酸,什麼叫滄桑。
桃兒默默陪著鳳公主,雖然公主沒說破,桃兒彷彿也能意識到某種哀傷的氛圍,公主在哀悼著什麼。
唱曲的姑娘鞠躬下去了,掌聲中說書人上場了。
那說書人還是當初那一個渾人,他今兒個興起,又說起鳳公主了。
「聽說那鳳公主大病一場,原來是魂離了身,跑到天界去跟娘娘討了仙丹,所以才……」
金鳳抿唇笑了,不禁歎道:「這廝又在胡說了。」
「百姓都是這樣的,喜歡編派故事。」桃兒幫著公主沏茶。
茶點送上來,桃兒遞筷子給公主。「這黑呼呼的玩意,公主,您真的要吃嗎?這兒可不比宮裡,東西挺不乾淨的。」
金鳳微笑。「不礙事,我老念著想嘗嘗呢。」她一手拖袖,一手伸去夾了一塊,傾身,將之送入唇內。
桃兒見她含著,一會兒才咀嚼著吞下。桃兒忽然摀住唇,錯愕地瞪著鳳公主,驚見兩道淚痕淌落半邊臉,淚珠墜落桌面。「公主?」怎麼忽然哭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