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差不多都好了。」抱禧小聲地問。「這次我們要去哪?」
「離中原最遠的地方。」
「回大理國寺嗎?」抱禧問,師父是法王的孩子。
慕容別岳凝視窗外一輪明月,他緩緩撂過黑髮沉思。「不,不回大理。」流動的暗雲,將月色撩動得越發淒迷。她應該還在哭泣吧?早早便算出她不可能輕易放他走,出此下策,他心中亦不好過,總覺得自己第一次對人有了負疚感,第一次覺得自己竟可以如此殘忍。她會為他哭多久呢?她會記取教訓嗎?但願她改掉那任性妄為的壞脾氣,如此她脆弱的身體才能真正平安無事跟她一輩子……
抱禧困惑的凝視師父蕭瑟背影,一向頂天立地的師父,此刻怎麼忽然好似變得非常渺小非常脆弱?而且……顯得心不在焉?
他又問:「師父,我們要去哪?」
慕容別岳合上疲憊的眼。「我們前往邊境,那裡長年戰事不斷,你可以實地磨練醫術。」
「喔。」他見師父緩步離開書堂。師父是為著捨不得忘璣閣才愁眉不展的嗎?
慕容別岳推開門扉踏入客室,就在方才不久前,她還住在這裡。
雪白的床單還有她弄亂的痕跡,慕容別岳停佇床邊,垂眼,目光溫柔。他伸手撫過枕上凹痕。彷彿看見她雪白如月的臉枕在上頭,他搜尋著床褥,俊朗的臉容忽然勾起一抹很淡很淺的笑。有了,他伸手,捻起一根細發,雙手將它拉直,在昏暗的視線下仰頭凝視。
他表情莫測高深地注視了一會兒,再抽出預先準備的白帕,將之細心地擱入裡頭,裹住。
拉開胸前衣襟,將那束錦帕塞入襟內。
柔軟的發線,彷彿貼著他的心,隨著他的呼吸和著他溫熱的體溫起伏……
背後忽然傳來聲響。「師父。」抱禧走進來。「書冊都裝好了,不過滿櫃的藥材我不知道要撿哪幾種帶走?」
慕容別岳轉過臉來,疼愛的摸摸抱禧的頭。「當然是撿比較罕見的藥材,來,師父教你。」他親愛地拉起抱禧的小手。
抱禧忽然抬頭又問:「師父,你要她的發做什麼?」
他看見了?慕容別岳微微一震,停住步伐,斜臉俯視抱禧圓圓的臉。
「抱禧,師父需要這根細發……」他蹲下來,直視抱禧困惑的眼,微笑地教他。「人一天要掉近百根頭髮,而那些落下的髮絲,不論是遺落在哪個地方,黃土裡或是花溪間,芳草裡或是房間枕上……不論經過多少年,不論發的主人離開多遠甚至是天涯海角,要知道發主的健康狀況,甚至是想知道發主是否安在世間?」他眸光轉趨嚴肅。「只要一根她遺落的發,就可以隨時窺知她的生死與身體狀況。你千萬不可以小看這麼一根細發,它永遠隨著發主變幻無常。」他意有所指地道。
「人的感情會變,行蹤居所無常,發卻是最衷心的,永遠和它的主人有著無形的牽連,相存相依。」
「真的?」抱禧不知為何,聽了,竟不住一陣戰慄。只要一根長髮,竟可以永遠知道一個人是否安在,是否健康,這太玄妙了,太不可思議了!
「所以,為什麼江湖術士可以藉著人的發施術,就是這個道理。」
抱禧忽然摀住胸口,眼眶竟然濕了。
慕容別岳拍拍他面頰。「怎麼了?」
「我覺得好可怕……」他難過的紅了眼眶。「師父,你千萬不要教我怎麼看發,我不要學這個。」他哽咽地。「想想我若是懂得辨識發相,發現在乎的人其實已經死了,而我連那人在哪都不知道,多可怕……多傷心,要看見發相知道她著涼了、生病了……天涯海角……也幫不上忙,這會有多著急?多難過?我覺得這門學問一點都不好,要是我……我情願永遠不知道。」
「抱禧啊──」慕容別岳微笑,放柔了目光。「你這麼感情用事怎麼成為好大夫?」
「難道要成為好厲害的大夫就不能有感情嗎?」
「至少要把感情放得很淡很淡,這樣診病時才能冷靜下判斷。」
「師父,你的感情很淡很淡嗎?」他問,看見師父斂容。
想起對鳳公主的欺騙,慕容別岳淡道:「也許吧!」也許他是個寡情狠心的人。
「既然如此,幹麼還要帶著小師妹的發?」
想知道她身體好嗎?想知道她平安嗎?想保留她的一點訊息,天涯海角的寄予關切?
慕容別岳被抱禧問得無語,清朗雙眸頭一回添了一抹憂鬱。
※ ※ ※
天已經快亮了吧?天色轉趨深紫,曙光就快要穿透暗雲,而鳳公主的心卻是永恆的黑暗。
桃兒擔心的凝視公主,她從子時就坐在花苑裡,一直緊抱著那具已經失溫的男子痛哭,從崩潰的嚎啕大哭,到如今失了聲音的抽噎啜泣,她這樣傷心下去身子怎受得了?
「公主?我讓人給他葬了,好不好?」
「不!」金鳳猛地抱緊懷裡的人。「再讓我多抱他一會兒──」她呻吟。「也許……也許再一會兒他就醒了……」
「公主──」桃兒擔心極了。「您不要再哭了。」她慣常地勸著。「桃兒怕您身子受不住,要昏厥了。」
鳳公主聽了,身子一震,緩緩抬起臉來望著桃兒,那蓄滿了哀傷的雙瞳,是桃兒不曾見過的眸色,殷紅如血,桃兒不禁慌得退了一步。
「不……」金鳳搖頭,乾澀道。「我再不會昏厥……」她喘息著,像是受不住巨大哀傷般的戰慄。「我好了,我已經可以用力笑也可以痛快的哭,桃兒,我再不會輕易昏厥,我已經好了──」她激動的緊抱懷裡的人。「是他治好了我,是他……」金鳳忽然揪住桃兒衣裳,目光濕潤,聲音無限淒酸。「可我現在恨不得能眼睛一閉昏過去,不要這麼清醒!我情願長睡,讓這只是一場噩夢……我……」她合上眼痛心呼嚷。「我殺了他、我太可惡,我太壞了……我簡直是惡魔,簡直該死!」
桃兒驚懼的撲過去抱住公主。「別這麼說、公主,您別這麼說,您不是故意的,這不能全怪您,這是意外,是意外!」
「這不是意外……」金鳳顫抖地任桃兒死命抱著。「是我太任性,妄想留住一隻蒼鷹。」她痛心的領悟,她恨不得殺死自己,她哭吼。「可我沒有那麼大的天空,是我的自私害死他,是我該死,我蠢,我太蠢了……我得不到自由就想拉著他作陪,我簡直太壞了!」
「公主……」桃兒的心彷彿也被公主哭得碎了。「桃兒求您,放過自己吧,既然事情已經發生,既然事已至此,您就別再折磨自己了,桃兒求您……」
金鳳仰起臉,睜開空洞的眸子,看著曙光從密雲裡透出臉來,彷彿又看見慕容別岳那張俊美的臉,他那如刀般犀利的盈滿睿智風采的一雙眼眸。
對一個太任性的人該怎麼辦?
金鳳無語望著蒼天。
就是讓她受傷,讓她學乖。
金鳳抿起抖顫了一夜的唇。
「我是公主,我不會受傷。」
是嗎?
「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?」她痛徹心扉對天空咆哮。「慕容──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?」
她彷彿看見一隻蒼鷹驕傲的飛掠長空。
金鳳揪住心扉。「你……你果然傷透我的心。」
鳳公主的心在這一天,破碎。
第九章
天歷十二年──
邊境衝突日盛,大理王野心勃勃,藉著凝煙公主事件為借口,一邊向皇朝要人,一邊策兵入境,妄想併吞中原。
邊境衝突不斷,蠻人與漢人矛盾相處。
而從遙遠的天京傳來人民擁戴鳳公主的消息,這些消息不斷的湧向邊境,傳到了慕容別岳耳中,全化做寬慰的笑。
人們說鳳公主在一場大病中,起死回生。爾後性情大變,不但央求父皇廢除死刑,從刀下硬是救了數千條性命。更慫恿父皇停止二十餘種酷刑,減低賦稅,大興佛寺普渡眾生,開放糧倉供難民領取。
人們津津樂道鳳公主的善良仁慈,人們稱頌他們景仰的鳳公主,說她如何的美麗,如何的溫柔親切。
遠在邊境城內的慕容別岳每每聽及她的事,總慶幸自己沒做錯,總欣慰自己的決定。她代替他雙手,救活無數人。
醫館內,簾後,慕容別岳安坐案前,他隱身代這兒主事的陳大夫診病。
一條壯臂從簾下伸進來,他垂眼按住脈搏,凝神斂眉,半晌,鬆手書寫藥方,一直等在一旁的陳大夫立即眉開眼笑地抓了藥方探頭出去。
「喏,去抓藥吧,下一位!」呵呵呵,他笑咪咪坐回椅上。自從這神醫匿名來幫他診病後,生意可是大大興旺,來的病人不管病得多重,這先生都治得好。
一條玉臂從簾下伸進來,慕容別岳緩緩按住脈處,忽然,眼一怔,沒有脈息?難道……他翻過手臂尋上特異的脈處,果然是──驀地,他霍地起身在陳大夫驚呼聲中,扯落布幕,同時心陡然一緊,看見一張……陌生的臉,不是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