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果然……」金鳳啞聲輕輕道。「很好吃……」她吞下這美味,多希望落下的是他的腹內。
外頭飄起細雨,避雨的人湧進茶肆,整間茶肆鬧烘烘,身著黑裳的鳳公主沉默著,她渾身罩著一種蕭瑟冷漠哀傷的氣質,茶肆的喧鬧在這一隅恍若被隔絕了。
她如何能高興起來?透過黑紗看出去的世界,染了一層灰。從受了傷的心望出去的世間,彷彿黯淡了顏色。她是默默地在這裡懷念他與她僅有的一夜激情。她是懷著滿腔愧疚,心虛地哀悼她錯手殺死的戀人。最親愛的人已經永遠死別,她對他的負疚是再多的淚也不能挽回。
除了按照他當初所希望她變成的那樣,盡其所能去代他救天下人愛天下人性命,好讓他欣慰沒有救錯了她,除卻如此,她還能如何?
紅唇輕啟:「桃兒,我們走吧。」她緩緩站起來,姿勢有一點狼狽,彷彿虛弱得快要倒下。
桃兒忙扶住公主。「可是……」她覷了一眼窗外。「正下雨呢,不等雨停嗎?」
「哪知道雨什麼時候停?」再待下去,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面容頃刻間又要崩塌。
與桃兒步出茶肆,桃兒忽問:「為什麼,這間茶肆叫「優缽羅」?」
忽然,鳳公主駐足。
桃兒困惑著,抬起臉。
看見了細雨紛飛中,器宇軒昂的男子。
雨中那男子震驚的視線如箭犀利地直直穿透她們。那眉眼,那輪廓,那一對飛揚的濃黑的眉,那一身不凡的風采,軒昂高挑的身型,他不是……桃兒訝然失聲,她挽著公主臂彎,感覺公主劇烈的顫抖起來。
這陣急來的雨,雨幕中他們四目相對。曾經,曾經也在那麼一場雨中,他們也曾經這樣相望著彼此,瞪視著彼此……
而如今這場雨,下在兩年之後,這一次他們相望,望出了震驚、震撼,和某種蒼涼的辛酸心悸。
辛酸的是他,心悸的是她。
隔著飄晃的黑紗,鳳公主震驚地認出來人,一個化成了灰她也絕不會錯認的男人。
慕容別岳,千真萬確!這一認,如一柄利刃,這一刻,刺進她的心。
※ ※ ※
來不及!因為太震撼,他來不及在她發現前,先一步移開腳步背過身去。
他這一個震撼的停駐,是個致命的錯誤。
雨中,慕容別岳心中一悸,望著她,瞳孔一縮,胸腔頓時漲、滿、酸。
即使她戴著面紗,即使她一身黑袍,但那熟悉的、他雙手曾經摸遍的嬌小身軀,面紗下那豐潤的唇,以及她身畔那似曾相識的女子。是她,千真萬確是她!
雨在下,這一剎,鳳公主震撼至極。
「你……」紅唇逸出這麼一句。多麼熟悉的一張臉,但──他不是死在她懷中了嗎?
混亂的思緒衝擊她的心房,為什麼?那一夜他分明中箭,他分明斷了氣,她雙手分明是染滿了他的血……她分明看見了,那麼清清楚楚的看進非常心痛的眼底,莫非還會假?還會看錯?金鳳雙手握拳,想起了抱禧曾經說過的話──真的看成假的,假的看成真的。莫非……
忽然她身子一震,面紗下那一片紅唇,劇烈、非常劇烈地、顫動起來──
「真是你?」
慕容別岳心痛地看見那一片紅唇劇烈地顫抖,她喘氣,彷彿承受不了這殘酷的真相。
「公主?」桃兒握牢她的臂膀,感覺她那激動的情緒就要潰堤。「公主?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?
金鳳怔怔退了一步,他則緩慢地步向她。
隔著面紗,她能看見他滿含歉意的雙眸。那份負疚,反而越發刺痛她心扉。
這一剎她什麼都明白了。明白他為了逃離她,是那麼不惜地演上一場死別的戲碼,明白他惡意的讓她誤以為自己錯殺了他!她抽氣,這明白是多麼殘酷,幾乎像是拿刀捅穿她心臟那樣的狠、那樣的痛。
這些年她落下多少淚,萬分內疚啃噬她的每一夜,她痛苦的悔恨,痛楚的哭泣,那些淚,那些辛酸的淚,原來都是為了一個假象,為一個惡意的欺騙而哭泣?是這樣麼?他是這樣嗎?是這樣狠心對她嗎?
雨在下,雨幕中,慕容別岳擔心憂慮地伸出手,碰上那覆著她絕美面容的薄紗。他緩緩將它揭開,露出她的臉,她心痛的臉。他怔住,為著那一對狠狠望住他的眼,她甚至沒有墮淚,只是紅透了那一雙眼。
一雙,殷紅的眼。
慕容別岳驀地痛徹心扉,這要命的重逢,注定他要傷透她的心,注定他要欠下她一輩子了。
他心酸地看著她,她則是緘默地望著他。
因為太過震驚,她顫抖著唇什麼話都忘記了,只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為著那滿溢的痛……他騙她,他騙她!
終於他打破沉默,用那曾經溫柔似緞的渾厚嗓音沈道:「對不起……」
啪!慕容別岳臉上一熱,她揮出一掌,狠狠打上他的臉。
從來沒人可以打他,從來沒人夠本事打他,而此刻,她打了他──
他沒躲,情願挨上這一掌。
這剎,慕容別岳覺得頰上一片熱辣。然而,跟她此刻的痛比起來彷彿是那麼微不足道。
原來真相被揭穿,他的心會這麼愧疚、這麼的難受。他緩緩抬起臉來,心疼而無限憐惜地望著她。
本以為她會罵他,但她沒有。她只是頹然地舉著那打痛了的手,心碎地凝視他。忽然,他情願她好好罵他一場,可是她沒有,她只是顫抖著,在雨中辛酸顫抖著,顫得他心痛。她瘦了,憔悴不少,當初那一對晶亮、明澄、霧氣的眼淡了,倦了……
鳳公主雙眸盈滿了憤恨,還有一種痛極了之後,一種極空洞、疲憊、虛弱的眸色。是的,瞬間她的心破碎了,她忽然徹底的感到寒心。紅紅的眼眶底,哀傷的眸底,映著他那張俊美的傷透她心的臉容。
在那幾近哀傷絕望的深深一瞥後,她只說了一句話,一句令他震驚的話。
她淡淡地道:「桃兒,我們走。」她決絕地離去,毫不留戀的,就這麼擦過他身畔,離開。
冷漠,或者是最痛的懲罰。這刻反而是慕容別岳捨不下了,他愕然,幾乎下意識地回身喊她──
「雀兒!」
那背影一震。
雀兒!
霎時金鳳雙眸一閉,驀地狠狠抽了口氣。然後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,才睜開殷紅的眸子,頭也沒回,她僵立在原地。
從前都是她渴望的期待的喊他,喊他瀟灑的背影,喚他緩緩的一個回眸。
而如今這是第一次,換成他喊她,可是這唯一的一次,她沒有回頭。
雨水濺濕慕容別岳向來俊朗自負的臉。他淋濕了,他再也瀟灑不起來了,此刻他望著她蕭瑟的僵直的脆弱背影,他狼狽了。當初恁地自以為是,編派一切,掌控一切,甚至是操控她這一個公主的喜怒哀樂。當初可怎麼也沒想到此際,他喊她,她沒有回頭時,他會這麼心痛,沒錯,胸腔漲滿了痛和酸。
她沒有接受他的道歉,她沒有原諒他。他忽然如斷線紙鳶,生平頭一回感到彷徨無依,甚至有一些驚慌失措。
他第二次喚她:「雀兒……」不要這麼傷心,他會心疼。不要這麼壓抑對他的憤怒,他會內疚得想死。不要不原諒他,他怕自己永遠要被囚在愧疚的牢籠裡。
回頭的不是她,回頭的是桃兒,她看他一眼,又轉回臉去挽著公主。
金鳳始終不回頭。她不要回頭,她不要再為他掉半滴淚,太傻太不值。她咬唇,咬住那兇猛的痛楚,感到非常累非常虛弱,咬得柔唇滲血。
她對他非常失望,對這一份感情非常失望。她付出的是多麼真摯的毫無保留的愛,怎麼收回的是這樣不堪的局面?或者她愛的方式太生澀太強勢,但他對她的傷害卻是殘酷而絕對的,非常殘酷而絕對的殘害了她的心。
枉費他是醫者,他的手段卻恁地──殘。他醫好她的身體,卻毀了她心靈。
慕容別岳慚愧地深深注視她淒絕的背影,她還是決定不回頭,不看他。
雨聲中只聽得她終於開口,無限淒酸淡淡吟起他曾給她吟過的一闕詩──
「……披毛……帶角世間來……優缽羅花火裡開……」她目光濕潤,聲音哽咽疲憊。「……煩惱……海中為雨露……無明山上作……雲、雷……」忽然,她伸手往頸間奮力一扯,那始終代他停駐頸間的玉珮被扔到濕漉漉地上,瞬間溫熱的玉冷了,濕透了。
她極度虛弱的輕喘道:「感情……太讓我傷心了。」
她走了,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。
這就是哀莫大於心死,這就是心灰意冷,這就是,優缽羅被烈焰焚燒過後,那心碎的膽寒的餘燼。像灰,傷心雨中,湮滅……
雨水濺得慕容別岳快要睜不開眼,他狼狽的一直看著她背影,一直望著她那蕭瑟的虛弱的彷彿快要倒下的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