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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單飛雪

  「你……很喜歡飲茶麼?」她低著聲音,不想讓正在看人唱戲的抱禧聽到。她眨眨眼,軟軟的身子幾乎橫過桌面而來,慕容別岳注意到她袖子就要被熱著的茶壺燒著了,便不動聲色地緩緩移開爐子。

  她的臉靠近過來,視線緊凝著他的臉。

  慕容別岳只好迎視她逼近的目光,她的臉就像黑夜裡的一抹月色,蒼白皎潔,膚嫩如雪,教人情不自禁的想摸上一把。

  可他沒有,畢竟是看過一點世面、經過一些風霜的男子,他只是微笑地等著她說話。

  她小小聲、輕柔的聲線像是在偷偷撫摸他的心那樣,撩撥得他心上一陣酥麻輕顫。

  「我宮裡,多的是貢茶,是以金銀模型壓制的團茶。有龍團勝雪的,也有白團為六角梅花形的,更有橢圓形的宜年寶玉,還有似白團而大的寶春嘉瑞,似大龍團而小的端雲翔龍,六角尖瓣形的萬春銀葉,下方而上圓的長壽玉圭等等等等……這些宮廷茶你窮一輩子也嘗不到,和現下桌上這種茶有如天壤地別,你要當了駙馬,天天都可以飲到這等茶。」她獻寶似地說得好不得意。

  聽完,他只是淡淡地笑了。「難道為了嘗一口好茶,我要出賣自由?」

  金鳳雙肘伏在桌面上,美麗的眼睛上望他,研究般地瞇起麗眸。「自由對你這麼重要嗎?」

  他神氣清朗地回望她。「在這兒飲茶別有一番情趣,在這兒飲茶是輕鬆的、愜意的,想走的時候,隨時可以離開,這種來如風雨去似微塵那樣灑脫的意境,是宮廷裡得不到的。所以,我永遠不可能出賣自己的自由,永遠不可能向權力屈服,你放棄吧!」

  「誰都不能讓你改變嗎?」

  「我熱中我的生活。」

  金鳳帶著些許任性的表情斜著臉看他。「你這樣說,我更想要你了。」

  他溫柔的黑眸忽爾閃爍起來。他怎麼會不知道呢?她血中流淌著的是皇族好鬥好勝的血液。他當然知道,他那太飄忽的性子反而引起了她想佔有的慾望。他得快點兒將她送走,慕容別岳警覺到這個事實。

  第三次,那只又白又軟又柔又小的手又摸上他,堅定地覆上案上他大大的掌。

  「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我的,從沒見過這麼不在乎我的,從沒經歷過這麼冷漠的,更沒瞧見過這樣不怕我的……」她看著他。「更從來從來沒有求過一個人,你……答應我,好嗎?」

  那又小又軟的手覆在他掌上,就像一疋絲綢那樣柔嫩,柔嫩綿密地縛住他。

  金鳳第一次求人,她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,那裡頭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深、深深的湖。

  他說:「我不是已經答應……」他看見她眼睛一亮,並不理會,溫柔地接續道:「答應幫你做紙鳶。」那是一個溫柔的拒絕。然後那只又柔又軟又白又嫩的手離開了,離開的同時他心上有一點兒空虛。

  他看她什麼話也沒說地坐回位子上,看著她移開視線,和抱禧望起唱曲的戲子。她沒說話、沒生氣,只是沉默了,但那沉默的側影彷彿脆弱了,她身上的慣有的嬌貴氣焰彷彿一瞬間全消失了。

  她終於放棄了吧……慕容別岳不忍看她消沉的模樣,復而低頭望杯中茶葉,綠綠柔柔,清清淡淡的葉蕩在沸水中。如果滾沸的水像紅塵,那麼清淡的獨善其身的葉就是慕容別岳的處事態度。

  他擔不起一個女子的感情,更何況她還是個被驕寵的公主,是如此年輕任性輕狂,許是連什麼是愛都不懂──這麼一想,她失望的剪影已不若先前那般掐緊了他的心。

  這時堂中忽然吆喝起來,跟著茶肆一陣歡呼鼓噪,一名藍衫男子執著扇子踏上了檯子。

  他向眾人行個禮。「各位大爺大人大官大姊大奶奶們──」

  一下子眾人都笑了。

  抱禧這時轉過臉來,沒意識到金鳳低落的情緒,兀自抓她臂膀興奮地指著那男子嚷:「要說書了,你瞧、你瞧──」他最愛聽這個了。

  金鳳懶懶地抬臉看見那藍衫男子扇面一揮,朗朗道:「今兒個就給各位爺們姑奶奶們說說咱們天朝最最最最最……」

  眾人齊呼:「最什麼啊?」

  「最……小……的公主──鳳公主。」

  放肆!金鳳眼一凜,臉色沉了下來。

  那說書人不知正牌公主在場,猶興致高昂瞎說起來。「咱們這個碩果僅存的鳳公主,每一次大典總不見人影,據說是體弱多病。聖上召了不知多少大夫花了多少官銀,浪費了多少人力,就為了治這位公主,其實……這公主根本沒病!」

  大家驚呼。

  「沒病嗎?」

  「怎麼會?沒病幹麼請那麼多大夫、花那麼多銀子……」

  男子臭蓋道:「嘖嘖,所以你們都被誑了,其實這全是聖上掩人耳目,真正的鳳公主,聽說如仙女下凡,美得不可方物,美得如芙蓉如水荷,就像……」男子搜尋了一下,那扇子忽然指住金鳳的臉。「唉呀呀!美得就像這位小姑娘,真美啊!」

  金鳳瞇起眼,聽他驟然話鋒一轉還真一副煞有介事的樣。「可真相是……那鳳公主其實是個……」

  「是個什麼?」

  「對啊,是什麼?」大家都被這說書人吊足了胃口。

  抱禧也急了。「是什麼啊?」

  說書人眼眸溜了一圈,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:「是、個、畸、形!」

  畸形!

  金鳳的臉色更難看了,慕容別岳伸手正欲安撫她,卻見一隻杯子早一步先飛了出去,然後是一聲嬌叱──

  「混帳!」

 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,眾人的驚呼聲中,金鳳怒極拍桌立起的剎那,「匡」的一聲,那只杯子已經砸上了藍衫男子的頭。

  抱禧驚得跳起,眾人嘩然,慕容別岳頭痛地摀住額。他低下臉雙肩微顫,好似很惱而其實他卻是在笑。這個鳳公主真是麻煩的製造者,偏偏這白目的說書人竟挑公主來說,畸形?真能瞎蓋!

  「大膽刁民!」金鳳瞠眸怒叱。「我哪裡是畸形?」她右腕被慕容別岳緊緊握著,以至於沒法走過去賞他幾巴掌。

  「你?」男子捂著被砸痛的額,也氣急了。「我說的是公主ㄟ,又不是你!」

  「我就是……」忽然一股力將她往下一扯,金鳳一個顛躓,轉頭看見慕容別岳警告的眼神。

  可惡!金鳳氣惱地甩開他的手,繼續指著那說書人怒叱。「你知道我為什麼砸你?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因為你一派胡言。真正的鳳公主絕不是畸形,她美麗漂亮,高貴大方。」

  「是麼?你去過皇宮嗎?你見過她麼?」

  金鳳雙手抱胸,頗不以為然地反問:「這麼說,你去過皇宮,你見過她嘍?」金鳳高傲的走出去,走到了他面前,大聲問:「那麼你倒是說說,皇宮是什麼樣?公主住的「長命殿」又是什麼樣?」

  這會兒大家都興致高昂地跟著鼓噪起來,煽風點火地看好戲。

  「是啊,告訴我們皇宮是什麼樣?」

  「我們都想知道啊……」

  說書人揮動著扇子,跩兮兮俯視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、氣焰囂張的小姑娘。「哼!那麼,你說公主不是畸形,你又見過公主了?你去過皇宮了?去過公主住的「長命殿」了?」他用她的話反擊她。「那麼敢問皇宮是什麼樣,公主住的「長命殿」又是什麼樣?」

  藍衫男子高聲質問金鳳,然後一手插腰,一手悠哉地煽著扇子,他昂著下巴注視她,她斜著臉抿著紅唇,細細的眉緩緩挑起,美麗的眼瞳亮了。不知怎地,她忽然勾起漂亮的唇,笑了。那笑容忽然叫他的信心如危牆頃刻倒塌。

  「那地方富麗堂皇美不勝收,內廷宮殿牆門、院門、照壁、牆面以及花園裡的花壇等,廣泛使用琉璃裝飾,琉璃釉色瑩潤光亮,色彩豐富。宮門和照壁非常華麗,不僅宮門簷下斗拱、木枋用琉璃製造,兩旁照壁的岔角鈿種極富質感的花卉,當中是鷺鷥,蓮刻海棠的圓盒子。整個照壁畫面以黃色面磚為框,以綠琉璃面磚為底,白色的鷺鷥、綠色的荷葉、黃色的荷花、碧水彩雲縈繞其間……」她站在那兒,站在眾人的目光中,她毫無懼意,挺著身子昂著尖下巴,很霸氣很趾高氣昂地說著,把眾人的視線和心思彷彿都牽引至那個遙不可及的皇宮裡了。

  「每到黃昏的時候,夕陽還沒趕得及下山,宮裡每一道走廊、每一個迴廊、每一個屋簷下,成排成排的燈籠全給點上了,夕陽已經把琉璃壁暈亮,再讓燈籠那麼一照,琉璃反射著燈籠的光折射到天上去,整座皇宮燦爛奪目,亮晶晶的。」她微笑地看著底下聽得呆了的人們,再看那說書人亦是一副震驚茫然的模樣,她勝利地笑得益發燦亮了。「我說得夠清楚麼?」

  她贏了,那說書人只能嚥著口水,半天說不出話。她贏了!「公主長什麼樣我比你更清楚,她美得不得了,美得……啊……」倏地一隻大掌握住了她的手,將她拉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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