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君子有成人之美!」邢經理說,他又笑了,轉過身子。他說:「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?我有事,不等她了,我要先走一步。」
他真的轉身走了,雲樓追過去問:「喂!您貴姓?」
「我姓邢。」邢經理微笑的轉過頭來。「一個愛管閒事的老頭子。三天後,你會謝我。」
「不要三天後,」雲樓誠摯的說:「我現在就謝謝你。」
邢經理笑了,沒有再說話,他轉身大踏步的走了。
這兒,雲樓目送他的離去,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面,斜靠著牆,懷著滿胸腔熱烈的、期待的情緒,等著小眉出來。
在這一刻,他的心緒是複雜的,忐忑的,憂喜參半的。對小眉,他有歉疚,有慚愧,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。又怕小眉不會輕易的再接受他,她原有那樣一個倔強的靈魂,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ど僵!他就這樣站著,情緒起伏不定,目光定定的停在樓梯的出口處。
好一會兒,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,他閉住呼吸,心臟狂跳,可是,出來的不是小眉,是另一個歌女。再一會兒,小眉出來了。
她一直走到街邊上,因為雲樓靠牆站著,她沒有看見雲樓。她顯然哭過了,眼睛還是紅紅的,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,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。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內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。她站在那兒,眼光搜尋的四顧著。於是,雲樓跨上了一步,停在她的面前。
「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,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。」他低聲的說,帶著滿臉抱歉的、祈諒的神情,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。
「你?」小眉又吃了一驚,接著,暴怒的神色就飛進了她的眼底。「你到底要干什ど?為什ど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?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?你還要做什ど?你要糾纏我到什ど時候為止?」
「如果你允許,這糾纏將無休無止。」雲樓低而沉的說,拉住了她的手臂,他的眼睛熱烈的盯著她,他的語音裡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,那ど誠摯,那ど迫切。「讓我們去雅憩坐坐。」
「我不!」小眉摔開了他,往街邊上走,找尋著邢經理。
「邢先生已經走了。」雲樓說。
「你讓他走的?」小眉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,直視著雲樓。
「你憑什ど讓他走?」
「他自己走的,他要我幫他問候你。」雲樓說著,深深的望著她。「小眉,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?」
「哦,你們談過了!」小眉的怒氣更重,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,一種微妙的、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,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,她嚷著說:「好了!請你不要再來煩我!你讓開!」
雲樓攔在她的前面,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臉上。
「我永遠都不會讓開!」他低而有力的說。
「你……」小眉驚愕而憤怒的抬起頭來,一瞬間,她愣住了,他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,那眼神是堅定的,果決的,狂熱的,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。他在這目光下瑟縮了,融解了,一層無力的、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,把她深深的淹沒住了。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,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的說:「你──你要干什ど呢?」
「我要你跟我一起走。」他說。
「到哪兒去?」她軟弱的問。
「走到哪兒算哪兒。」
「現在嗎?」
「是的!」
她無法抗拒,完全無法抗拒,望著他,她的眼裡有著一份可憐的、被動的、楚楚動人的柔順。她的嘴唇輕輕的嚅動著,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歎息。
「那ど,我們走吧。」
他立即挽住了她。他們走向了中正路,又轉向了中山北路,兩人都不說話,只默默的向前走著。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,一陣溫暖的,奇妙的感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。奇怪,僅僅半小時以前,她還怨恨著他,詛咒著他,責罵著他,恨不得他死掉!可是,現在呢?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裡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,和窒息般的狂喜?為何彷彿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?為何?為何呢?
沿著中山北路,他們一直走了下去,忘記了這條路有多ど長,忘記了疲倦和時間。他們走著,走著,走著。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、熱烈的狂喜。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、迷離的境界,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。
過了橋,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,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,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,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,一縷縷柔和的夜風,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裡的樹木。
遠處有著松濤,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。有只不知名的鳥兒,在林中深處低低的鳴叫。
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。
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,把她的身子轉過來,讓她面對著自己。深深的,他凝視著他,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。她悸動了一下,渾身酥軟,心神如醉。
「小眉。」他輕輕的喊,喉嚨沙啞。
她靜靜的望著他。
「你能原諒我嗎?能嗎?」他問,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。「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,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,你給我機會嗎?給我嗎?」
她不語,仍然靜靜的看著他,但是,逐漸的,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,被水浸亮了,被水浸沒了,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顫動著,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。
「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,只是,我不信任我自己,」他喃喃的,低低的說。「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,埋葬了,永遠不可能再復活了。可是,認識你以後……哦,小眉!」
他說不下去,千般思緒,萬般言語,只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:「我要你!小眉!」
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,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緊壓著,他凝視她,那炙熱的、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,吞噬整個的世界。她完全癱瘓了,迷惘了,眩惑了。她的心飄向了雲端,飄向那高高的天空,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。於是,他的頭對她俯了下來,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。她呻吟了一聲,沒有掙扎,她無力於掙扎,也無心於掙扎。她渾身軟綿綿的,輕飄飄的,騰雲駕霧一般的。
他的吻細膩而溫存,輾轉而纏綿。她的頭昏昏然,整個神志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裡。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,忘記了曾詛咒他,責罵他,她只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。她需要,她渴求,她熱愛著眼前所來臨的事物。好一會兒,他抬起頭來了,仍然緊緊的抱著她,他癡癡的望著她的臉。她的睫毛也輕輕的、慢慢的揚了起來,在那昏暗的街燈下,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,使她整個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的美麗。他看著她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,接著,他就又埋下頭來,吻住她了。這次,他的吻是猛烈的,炙熱的,狂暴的,如驟雨急風,如驕陽烈日,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飢渴及需求。她喘息,呻吟,整個身子貼住了他,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。
「還恨我嗎?」他一面吻著一面問。
「不,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。
「原諒我了?」
「唔。」
「可有一些些喜歡我?」他不敢看她的臉。
她不語。他的心停頓了。
「有一些嗎?有嗎?」他追問,抬起頭來,他懷疑的、不安的搜尋著她的眼睛,那對眼睛是迷濛的,霧樣的,恍恍惚惚的。
「小眉!」他喊,撫摩她的面頰,「答覆我,別折磨我!」
「你明知道的。」她輕輕的說。
「知道什ど?」
「不是一些些,是全部!」她幾乎是喊出來的,她的眸子裡燃燒著火焰,透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,直射在他臉上。「整個的人,全部的心!」
「哦,小眉!」他喊了一聲,熱烈的抱住了她,他的頭又俯了下來,輾轉的吻著她的嘴唇、面頰,和頸項。
夜,很深很深了。夜風拂著他們,沐浴著他們,這樣的夜是屬於情人們的,月亮隱進雲層裡去了。
雲樓驚奇的發現,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著更深的感動和激情。第二天早上,他睜開了眼睛,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。望著牆上涵妮的畫像,他奇怪自己對涵妮並沒有抱歉的情緒,相反的,他覺得很自然,很安慰。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面,他對她喃喃的說:「是你的安排嗎?涵妮?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?」
於是,他又想起夢裡涵妮唱的歌:「憐你寂寞,怕你折磨,奇緣再續勿蹉跎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