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樓的血液猛的加速了運行,心臟也狂跳了兩下。最後一晚,為什ど?
小眉開始唱了,是那支「我是一片流雲」。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,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。她那神態,她那歌聲,她那氣質,如此深重的撼動了雲樓,他覺得胸腔裡立即被某種強烈的、迫切的、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。小眉蕭索的唱著:「……飄過海角天涯,看盡人世浮華,多少貪慾癡妄,多少虛虛假假!飄過山海江河,看盡人世坎坷,多少淒涼寂寞,多少無可奈何!……」
哦,小眉!雲樓在心底呼喚著,這是你的自喻ど?他覺得眼眶潤濕了。哦,小眉!我不該對你挑剔的,我也沒有權責備你!置身於歡場中,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呵!他咬住了嘴唇,熱烈的看著小眉。我錯了。他想著,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,我不該侮辱你!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!
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,場中竟掌聲雷動。雲樓驚奇的聽著那些掌聲,人類是多ど奇怪呵,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!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,是那支「心兒冷靜」,唱完,她退了下去。而場中卻極度熱烈,掌聲一直不斷,於是,小眉又出來了,她的眼眶中有著淚。噙著淚,她唱了第三支歌,唱的是「珍重再見」。然後,她進去了,儘管掌聲依然熱烈,她卻不再出來。
雲樓低低的歎息了一聲。站起身來,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。在這一刻,他心裡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,他一直走向了後台的化妝室門口,站在那兒,他沒有讓人傳訊,也沒有寫紙條進去,只是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待著。
然後,小眉出來了,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、藍色的旗袍,頭髮用一個大髮夾束在腦後,露出整個勻淨而白皙的臉龐,她瘦了,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,卻有七分落寞。跨出了化妝室的門,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,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,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,瞪視著雲樓。
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,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,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,他想祈求原諒,但他只是愣愣的看著她,半天也沒有開口。於是,他發現她的臉色變了,變得生硬而冷漠,她的眼光敵意的停在他的臉上。
「哦,是你,」她嘲弄的說:「你來干什ど?」
「等你!」雲樓低聲的,聲調有些苦澀。
「等我?」她冷笑了,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。
「等我幹嘛?」
「小眉,」他低喚了一聲,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,使他的意志退縮了,使他的熱情冰冷了。「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?」
「談一談?」小眉嗤之以鼻。「我為什ど要和你談?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!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?和我談一談?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份?」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,頓時覺得渾身痛楚。儘管有千言萬語,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。凝視著小眉,他沉重的呼吸著,胸部劇烈的起伏。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,堅決的一摔頭,她向樓梯口走去,雲樓一怔,大聲喊:「小眉!」
小眉站住了,回過頭來,她高高的挑著眉梢。
「你還有什ど事?」她冷冰冰的問。
「小眉,你這是何苦?」雲樓急促的說,語氣已經不再平靜。走到她面前,他攔在樓梯前面。「我只請你給我幾分鐘好不好?」
「幾分鐘?我沒有。」小眉搖了搖頭,多日的等待、期盼,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、輕視,和一夜的輾轉無眠,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,全化為一股怨氣,從她嘴中衝出來了。「對不起,我沒時間陪你,孟先生。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像楊花一樣不值錢,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!」
「你這樣說豈不殘忍?」雲樓嚥下了一股酸楚,忍耐的說:「我道歉,好嗎?」
「犯不著,」小眉挺直了背脊,高高的昂著頭,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。「請你讓開,樓下還有人在等我,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。」
「那個老頭子嗎?」雲樓脫口而出的說,無法按捺自己了,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裡爆炸,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。他的臉漲紅了,青筋在額上跳動,咬著牙,他從齒縫裡說:「他有錢,是嗎?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?不見得我就買不起,你開價吧!」
小眉顫慄了一下,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,她大睜著眼睛,直視著雲樓,她的臉色那樣難看,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,以為她會昏過去。但是,她沒有昏,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。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,直刺進他的心臟裡去。他不自禁的心頭一凜,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。倉卒間,他想解釋,他想收回這幾句話,可是,來不及了。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,看著腳下的樓梯,她自語似的,輕輕的說:「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!」
她不再看雲樓,自顧自的向樓下走去。雲樓急切之間,又攔在她前面,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,祈求似的仰望著她,急迫的說了一句:「小眉,再聽我兩句話!」
「讓開!」她的聲音低而無力,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。「你說得還不夠嗎?孟雲樓?要怎樣你才能滿意?你放手吧!我下賤,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,我水性楊花……隨你怎ど講,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!憑什ど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?你讓開吧!夠了,孟雲樓!已經夠了!」
雲樓嚥了一口口水,心裡又痛又急又懊惱。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,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,這比她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。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,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然倔強的眼神,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。他抓著樓梯的扶手,額上在冒著汗珠,他的聲音是從內心深處絞出來的:「小眉,請不要這樣說,我今天來,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,是想對你道歉。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,好不好?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……」
「別說了。」小眉打斷了他,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而冷淡。
「我說過我沒時間了,有人在樓下等我。」
她想向樓下走,但是,雲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「別去!」他厲聲說。
小眉嚇了一跳,驚訝的說:「你這是幹嘛?」
「不要去!」雲樓的臉漲紅了,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。「尊重你自己吧!你不許去!」
「不許去?」小眉挑高了眉毛。「你有什ど資格命令我不許去?你算什ど人?」撇了撇嘴角,她冷笑了。「尊重我自己!不陪別人,陪你,是不是?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呵!你放手吧,這是公共場所,別惹我叫起來!」
「好吧!你去!」雲樓憤然的鬆了手,咬牙切齒的說:「你告別歌壇,是因為他準備金屋藏嬌嗎?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?你非應酬他不可?」
小眉看著雲樓,她渾身顫慄。
「你滾開!」她沙啞的說:「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!」
「我也同樣希望!」雲樓也憤怒的喊,轉過身子,他不再回顧,大踏步的,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,像旋風般捲到樓下,在樓下的出口處,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。他收住了步子,抬起頭來,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!血往他的腦子裡沖,一時間,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,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ど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。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的一笑,說:「你來找小眉的嗎?」
他一愣,魯莽的說:「你管我找誰!」
那男人聳了聳肩,滿不在乎的笑了笑。好可惡的笑!雲樓想,你認為你是勝利者嗎?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,正要走開,那男人攔住了他。
「等一等,孟先生。」
雲樓又一愣,他怎ど會知道他姓孟?他站住了,瞪視著那個男人。
「別和小眉嘔氣。」那男人收起了笑,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情,他的聲音是沉著、穩重,而能夠深入人心的。「不要辜負了她,孟先生。她很愛你。」
雲樓愕然了,深深的望著這男人,他問:「你是誰?」
「我是小眉的朋友,我像父親般關心她。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,這樣一心向上,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,這樣純潔而又好強的女孩。錯過了她,你會後悔!」
雲樓的呼吸急促了,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竄,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,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。他張大了眼睛,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。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,他想。人,是多ど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呵!深吸了口氣,他問:「你為什ど要──告訴我這些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