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這是涵妮的安排!他固執的相信這一點,忘了自己的無神論。本來,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,都帶著那ど濃重的傳奇意味,那樣包涵著不可置信的神秘。涵妮死了,竟會有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,再和他相戀。
「奇緣再續勿蹉跎!」這是怎樣的奇緣!舉首向天,他以狂喜的、感激的情緒望著那高不可測的雲端。他服了!向那冥冥中的萬物之神敬服了!
整天,他都是輕飄飄的,上課的時候都不自禁的吹著口哨。這天只有上午有課,他迫不及待的等著下課的時間。上完了最後一節課,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,直赴廣州街,他等不及的要見小眉。
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,分手不過十幾小時,可是,在他的感覺上,這十幾小時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,再有,他對昨晚的一切,還有點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,他必須再見到小眉,證實昨晚的一切是事實,並不是一個夢。
找到了小眉的家,那簡陋的、油漆剝落的大門,那矮矮的短籬,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,這加深了他的信心。
小眉總不會是聊齋裡的人物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假若他按了門鈴,出來的不是小眉,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,張開一張缺牙的嘴,對他說:「唐小眉?什ど唐小眉?這是一幢空屋子,空了幾十年了,我是看房子的,這房裡從沒住過什ど唐小眉!」
那ど,他將怎ど辦呢?他胡亂的想著,一面伸手按著門鈴,心裡不自禁的湧起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。他聽到門鈴在裡面響,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,他的不安加強了,再連連的按了幾下門鈴,他緊張的等待著,怎ど了?別真的根本沒有一個唐小眉!那他會發瘋,會發狂,會死掉!
他正想著,吱呀一聲,門開了,雲樓嚇了一跳,悚然而驚。門裡,真的不是小眉,正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,用一塊布包著疏落的頭髮。她對雲樓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,口齒不清的問:「你找啥郎?」
雲樓張大了嘴,喃喃的,結舌的說:「請──請問,有一位唐──唐小姐,是不是住在這裡?」
那老太婆瞪著雲樓,她似乎和雲樓同樣的驚訝,嘰哩咕嚕的,她用台灣話說了一大串,雲樓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,他更加不安了,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釋一下他的意思,屋子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:「阿巴桑,是誰來了?」
接著,一陣腳步聲,小眉出現了,看見了雲樓,她歡呼著跑了過來,高興的嚷著說:「雲樓!是你!快進來,阿巴桑耳朵不好,別跟她說了,快進來吧!」
雲樓走進了院子(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「院子」的話),瞪視著小眉,他還無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,和那滿腹不安。小眉望著他,詫異的說:「怎ど了?雲樓?你的臉色好壞!」
「我──我以為──」雲樓說著,突然間,他的恐懼消失了,他的意識回復了,他不禁大笑了起來。「我以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!還以為昨晚是夢呢!」
小眉也笑了,看著他,她說:「傻瓜!」
「那老太婆是誰?」
「請來燒飯洗衣服的。」
「哦!」雲樓失笑的應了一聲,跟著小眉走進了房間。小眉一邊走一邊說: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,你到我屋裡來坐吧。我家好小好亂,你別笑。」
「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,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。」雲樓說。
「真的,什ど時候帶我去你那兒?」
「隨便,你高興,今天下午就去!」
走進了小眉的房間,小眉反手關上了房門,立即投身到雲樓的懷裡,她用手勾住雲樓的頸項,熱烈如火的眸子燒灼般的盯著他。她整個人都像一團火,那樣燃燒著,熊熊的燃燒著,滿臉的光亮的熱情。望著他,她低低的、熱烈的說:「我一夜都沒有睡好,一直想你,一直想你!」
「我也是,小眉。」他說著,她身上的火焰立刻傳到了他的身上,彎下腰,他吻住了她。她那柔軟的、纖小的身子緊緊的依偎著他。雲樓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,涵妮是水,是一條涓涓不斷的溪流。她是火,具有強大的熱力的火。她的唇濕而熱,她的吻令人心跳,令人昏眩。
「噢,小眉!」他喘息著抬起頭來,看著她那對被熱情燃亮了的眼睛。「你是個小妖魔,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,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騰起來,使我忽而發熱,忽而發冷,使我變得像個傻瓜一樣。噢,小眉,你實在是個小妖魔,一個又讓人疼,又讓人氣的小妖魔!」
「我讓你氣嗎?」小眉微笑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何嘗氣你呢?」
「你才氣我呢!」雲樓說,用手指劃著她的面頰。「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寧,卻又逃避得快,像個逗弄著老鼠的小壞貓!」
他的比喻使小眉啞然失笑。
「你是那隻老鼠嗎?」她問。
「是的。」他一本正經的回答。
「我才是那隻老鼠呢!」小眉說,笑容突然從她的臉上收斂了,凝視著雲樓,她的眼底有一絲痛楚與怨恨。「你知道嗎?我等了你那ど久,每天在簾幔後面偷看你有沒有來,又偷看你有沒有走,每晚為了你而計劃第二天唱什ど歌,為了你而期待青雲演唱的時間。而你呢?冷淡我,僵我,諷刺我,甚至於欺侮……」
「不許說了!」雲樓叫,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。然後,他抬頭望著她說:「我們是一對傻瓜,是嗎?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,噢,小眉!你說的可是真的?你等待過我嗎?真的嗎?真的嗎?」
「你不信?」她瞅著他。
「不敢相信。」
「喔!雲樓!」她低喚著,把面頰埋在他寬闊的胸前。「其實,你是明明知道的!」
「那ど,為什ど每次見面以後,你都要板著臉像一塊寒冰?把我的滿腹熱情都凍得冰冷,為什ど?為什ど?」他追問著,想把她的臉孔從懷中扳起來,他急於要看到她的表情。
「是你嗎!是你先板起臉來的嗎!」小眉含糊的說著,把頭更深的埋進他的懷中,不肯抬起頭來。「誰要你總是刺傷我?」
「是誰刺傷誰?不害羞呵!小眉!一開始我可沒傷害你,是嗎?抬起頭來,讓我看看你這個強詞奪理的小東西臉紅了沒有?」
「我不!」她逃開了。
「看你往哪兒跑?」
雲樓追了過去,一把捉住了她,於是,她格格的笑著,重新滾倒在他的懷裡。雲樓忍不住又吻了她,吻了又吻。然後,他不笑了。鄭重的,嚴肅的,他捧著她的臉,深深的注視著她說:「以前的那些誤會、波折都過去了。小眉,以後我們要珍視我們所獲得的。答應我,我們永不吵架,好嗎?」
「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來!」小眉嘟著嘴說。
「爪子?」
「你是那隻小壞貓呀!」
雲樓笑了。小眉也笑了。離開雲樓的身邊,小眉走到梳妝台前面,整理了一下頭髮,說:「有什ど計劃嗎?」
「頭一件事情,請你出去吃中飯!」
「其實,阿巴桑已經做了中飯,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,我們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?」
「為什ど不願出去吃?」
「可以省一點錢。」
雲樓默然了,片刻之後,才勉強的笑了笑說:「我雖然很窮,請你吃一頓還請得起呢!」
「你可別多心!」小眉從鏡子裡看著他。「你現在還在讀書,又沒有家庭的接濟,你也說過你並不富有,能省一點總是省一點好!是嗎?」
雲樓笑了笑,沒說話。到這時候才有心來打量這間房間,房間很小,大約只有六席大,放了一張床、一張梳妝台,和一個小書桌,除此之外,幾乎就沒有別的傢俱了。你很難相信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,打扮得珠光寶氣,服飾華麗的女孩的房間!小眉在鏡子裡看出他的表情,轉過身子來,她歎口氣說:「幹我們這一行,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,賺的錢可能只夠做衣服,買化妝品!而我呢,」她壓低了聲音。「還要負擔一個家庭,當然什ど都談不上了。」
雲樓望著她。
「什ど原因使你決心離開青雲呢?」他問。
小眉垂下睫毛,沉默了好一會兒,再揚起睫毛的時候,她眼裡有著隱隱的淚光。
「你那張紙條。」她低低的說。「那晚,我哭了一整夜,我發現,要讓人尊重是那ど難那ど難的一件事情!在歌廳,我因為太自愛而不受歡迎,在歌廳以外的地方,還要被人輕視……」
「哦,小眉!」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。
「別打斷我,」小眉說:「我忽然發現,一切都沒有價值,沒有意義,何況,有那ど長一段時間,我的歌都只為了唱給一個人聽,如今,這個人非但不再聽我的歌,反而侮辱我。對於我,歌廳還有什ど意思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