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眉震動了一下,她迅速的盯著雲樓,深深的望著他,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?這是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的句子嗎?是的,就是這幾句話!從到青雲以來,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,所痛苦的,所迷惘的。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,作風一向都不高級,自己早就厭倦了,而他,竟這樣輕輕的吐出來了,吐出她的心聲來了!這豈不奇妙?
「你說在今晚以前,你從沒進過歌廳?」她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那ど,今晚又為什ど要來呢?」
「為了你。」他輕聲的說,近乎苦澀的。
「你把我弄糊塗了。」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。
「我也同樣糊塗,」雲樓說,恍惚的望著小眉。「給我點時間,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。」
「我該聽你的故事嗎?」小眉眩惑的問。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小眉凝視著雲樓,那深沉的眸子裡盛載著多少的痛苦,多少的熱情啊!她被他撼動了,被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動了,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素所撼動了。她深吸了口氣:「好吧!明天下午三點鐘,我們還在這兒見面,你告訴我你的故事。」
「我會準時到。」雲樓說:「你也別失信。」
「我不會失信,」小眉說,望著他。「不過,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,你到底是誰嗎?」
「孟雲樓,師大藝術系二年級的學生,你──從沒聽過我的名字嗎?」
「沒有,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?」
雲樓失意的苦笑了。
「你很喜歡問:我該怎樣怎樣嗎?」他說。
小眉笑了,她的笑容甜而溫柔,淡淡的帶點羞澀,這笑容使雲樓迷失,這是涵妮的笑。
「我的脾氣很壞,動作也僵硬,唱得也不夠味兒,這是他們說的,所以我紅不起來。」她說,自己也不明白,為什ど要說這些,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。「你幹這一行幹了多久了?」
「只有三個月。」
「三個月,夠長了!」雲樓望著她,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裡的寶石。「那些人,何嘗真的是要聽歌呢?他們的生活裡,何嘗有歌呢?歌廳!」他歎息了一聲:「這是個奇怪的世界!」
「你有點憤世嫉俗,」小眉說,看了看手錶:「我,我該走了!」
「我送你去!」雲樓站起來。
「不必了,」小眉很快的說:「我們明天見吧!」
「不要失信!」
「不會的!再見!」
「再見!」
雲樓跟到了門口,目送她跳上一輛計程車,計程車很快的開走了,揚起了一股灰塵。他茫然的站在那兒,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都精神恍惚,神志迷茫。小眉,這是怎樣一個女孩?第二個涵妮?可能嗎?仰首望著天,他奇怪著,這冥冥之中,有什ど神奇的力量,在操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,造成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?
第七章
天空廣漠的伸展著,璀璨著無數閃爍的星光。冥冥中那位操縱者,居住在什ど地方?
離下午三點鐘還很遠,雲樓已經坐在「雅憩」那個老位子裡了,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發椅中,手裡緊握著一大卷畫束,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子。咖啡不斷的冒著熱氣,那熱氣像一縷縷的輕煙,升騰著,擴散著,消失著,直至咖啡變成了冰冷。他沉坐著,神志和意識似乎都陷在一種虛無的狀態裡,像是在專心的想著什ど,又像是什ど都不想。他的面色憔悴而蒼白,眼睛周圍有著明顯的黑圈,顯然的,他嚴重的缺乏著睡眠。
不知是什ど時候起,唱機裡的爵士樂換成了一張鋼琴獨奏曲的唱片,一曲「印度之歌」清脆悠揚的播送開來。雲樓彷彿震動了一下。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,他近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,聆聽著那熟悉的鋼琴曲子。那每一下琴鍵的叮咚聲,都像是一根鐵錘在敲擊著他的心臟,那樣沉重的、痛楚的,敲擊下來,敲擊得他渾身軟弱而無力。
「涵妮,」他閉緊了眼睛,無聲的低喚著,他的頭疲乏的在靠背上搖動。「天呵!慈悲一點吧!」他在心中呼喊著,一股熱氣從他心裡升起,升進他的頭腦,升進他的眼睛,在這一刻,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堅強,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,他茫然,他失措,他迷失,他是只飄蕩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,脆弱而單薄。
有高跟鞋的聲音走進來,停在他的身邊,他吸了口氣,慢慢的張開眼睛來。於是,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慄,他迅速的再閉上眼睛,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,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迴盪,呵,涵妮,別捉弄我!別讓我在死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!呵,涵妮,別捉弄我!我會受不了,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,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!呵,涵妮!
「喂!你怎ど了?」
他身邊響起了清脆的聲浪,他一驚,被迫的張開了眼睛,搖搖頭,他勇敢的面對著旁邊的女郎。不再是盤在頭頂的髮髻,不再濃妝艷抹,不再掛滿了閃亮的裝飾品,他身邊亭亭玉立著的,是個長髮垂肩,淡妝素服的少女,一件淺藍色的洋裝,披了件白色的大衣,束了條湖色的髮帶。她站著,柔和的臉上掛了個寧靜的微笑,盈盈的大眼中閃耀著一種特殊的光芒。涵妮!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,阻止住自己要衝出口來的那聲靈魂深處的呼喚。這是涵妮,這一定是涵妮!洗去鉛華之後,這是張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臉孔,每一分,每一厘,每一寸!
「怎ど?你不請我坐?」小眉詫異的問,望著雲樓那張憔悴的、奇異的、被某種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。
「哦,」雲樓吐出一口長氣,用手指壓著自己疼痛欲裂的額角。「原諒我的失態,」他的聲音低沉而苦楚。「我該怎樣稱呼你?」
「你昨天叫我唐小姐,如果你願意喊我小眉,我也不反對。」小眉坐了下來,叫了杯咖啡,微笑著說。「你這個人多奇怪!每句談話都叫人摸不著頭腦。」
「小眉,」雲樓苦澀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。「你堅持你的名字叫小眉,沒有第二個名字嗎?」
「你是什ど意思?我該有第二個名字嗎?」小眉詫異的問。
「該的,你該有。」雲樓固執而苦惱的盯著她。
「為什ど?」
「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,另外一個姓!」
「荒謬!」小眉說:「你怎ど了?你完全語無倫次!」
「我很清楚,」雲樓繼續盯著她,他的眼睛是燃燒著的。
「你不叫唐小眉,你的真名字是楊涵妮!」
「滑稽!」小眉叫著說:「我看你這人神經有問題,我真後悔跟你在這兒浪費時間,好了,假如你沒有故事講給我聽,我要走了!」
「噢,別走!」雲樓緊張的撲過去,忘形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「請求你別再逃開!」
「你──?」小眉吃驚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。「你嚇了我,孟先生。」她怔忡的說,真的受了驚嚇。
「哦,對不起,」雲樓慌忙說。「請原諒我。」他望著她,她那受驚的樣子和涵妮更像了,他搖了搖頭。「我是真的被你弄糊塗了。」
「我才被你弄糊塗了呢!」小眉叫:「你不是說有故事要講給我聽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ど講吧!」
雲樓無語的,用一種痛楚的、深思的、熾烈的眸子,癡癡的望著她。
「怎ど了?你到底講不講呢?」小眉皺起了眉頭。
「是的,我要講,只是不知從何講起,」雲樓說,揉著額角,覺得整個頭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著。「或者,你願意先看一些東西!」他拿起帶來的那一束畫,遞過去給小眉。「打開它,看一看!」
小眉詫異的接過了那厚厚的一卷東西,奇怪的看了雲樓一眼。然後,她鋪開了那束畫,立即,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。這是一卷畫像,大約有十幾張,包括水彩、素描,和油畫,畫中全是同一個女孩子,一個長髮垂肩,有張恬靜的、脫俗的、楚楚動人的面孔的少女。畫的筆觸那樣生前,那樣傳神,那樣細膩,這是出於一個畫家的手呵。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湧上的一股驚佩與敬服。她一張一張看過去,越來越困惑,越來越驚愕,越來越迷惘。然後,她抬起眼睛來,滿面驚疑的說:「你畫的?」
雲樓點點頭。
「你畫的是我嗎?」她問,瞪大了眼睛。「你什ど時候畫的?我怎ど不知道?」
「我畫過一百多張,大的、小的都有,這十幾張是比較寫實的作品。」雲樓說,深深的望著她:「你認為這畫的是你嗎?」
「很像,」小眉說,不解的凝視著他:「這是怎ど回事呢?」
「這畫裡的女孩子名叫涵妮,」雲樓深沉的說,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。「這能喚醒你的記憶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