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,是一段舞蹈的節目,一個披掛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隨著擊鼓聲抖動著出來了,觀眾的情緒非常激動,雲樓身邊的一位紳士挺直了背脊,伸長了脖子在觀看。於是,雲樓發現了,這是夜總會中都不易見的節目,那女孩不是在「舞」,而是在「脫」,怪不得這歌廳的生意如此好呢!這是另一個世界。
舞蹈節目之後,又有好幾個歌女陸續出來唱了歌,接著,又是一段舞蹈。雲樓相當的不耐了,感到自己坐在這兒完全是「謀殺時間」,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走了,可是,簾幔一掀,唐小眉出來了!
唐小眉!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嗎?她穿了件淺藍色輕紗的洋裝,脖子上掛了一串閃亮的項鏈,頭髮仍然盤在頭頂上,梳成挺好看的髮髻,耳朵上有兩個藍寶石的耳墜。她緩步走上前來,從容不迫的彎腰行禮,氣質的高貴,颱風的優雅,使人精神一振。涵妮!這不是涵妮嗎?只有涵妮能有這份高貴的氣質,這份大家閨秀的儀態!他坐直了身子,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,屏息著,等待著她的歌聲。
她停在麥克風前面,帶著個淺淺的微笑,先對台下的觀眾靜靜的掃視了一圈,然後,她說話了,聲音輕而柔:「我是唐小眉,讓我為你們唱一支新歌,歌名是『在這靜靜的晚上』。」
於是,她開始唱了,歌喉是圓潤動人,而中氣充足的,一聽就可聽出來,她一定受過良好的聲樂訓練。那是一支很美的歌,一支格調很高的歌:「在這靜靜的晚上,讓我倆共度一段安閒的時光,別說,別動,別想!就這樣靜靜的,靜靜的,把世界都遺忘!在這靜靜的晚上,樹蔭裡篩落了夢似的月光,別說,別動,別想,就這樣靜靜的,靜靜的,相對著凝望!……」
她唱得很美很美,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詞一樣,像個夢,不過,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,掌聲是疏疏落落的。雲樓覺得滿心的迷惘和困惑,這不是涵妮的歌聲,涵妮無法把聲調提得那ど高,也無法唱得這樣響亮和力量充沛。涵妮的歌是甜甜的,低而柔的。他目不轉睛的緊盯著唐小眉,她開始唱第二支了,那可能是支老歌:「心兒冷靜,夜兒淒清,魂兒不定,燈兒半明,欲哭無淚,欲訴無聲,茫茫人海,何處知音?……」
她唱得很蒼涼,雲樓幾乎可以感覺出來,她確有那份「茫茫人海,何處知音?」的感慨。她的歌聲裡充滿了一種真摯的感情,這是他在其它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。可是,奇怪的是她並不太受歡迎,沒有熱烈的掌聲,沒有叫好聲,也沒有喊「安可」的聲音。大概因為她並不扭動,不滿場飛著媚眼。她渾身上下,幾乎找不出一絲一毫的風塵味,她不是一個賣唱的歌女,倒像個演唱的女聲樂家,這大概就是她不受歡迎的主要原因。對四周的聽眾打量了一番,雲樓心底湧上了無限的感慨:「涵妮,」他在心裡自語著:「你的歌不該在這種場合裡來唱的!」
涵妮?這是涵妮嗎?不,涵妮已經死了。這是唐小眉,一個離奇的、長著一張涵妮的臉孔的女人!他望著舞台上,那罩在藍色燈光下的女人,不!這是涵妮!這明明是涵妮!他用手支著頤,感到一陣迷糊的暈眩。
唱了三支歌,唐小眉微微鞠躬,在那些零落的掌聲中退了下去。雲樓驚跳了起來,這兒沒有什ど值得留戀的了。他走出邊門,向後台的方向走去,他必須找著唐小眉,和她談一談。在後台門口,他被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女孩攔住了。
「你找誰?對不起,後台不能進去。」
他急忙從口袋裡摸出了紙筆,說:「你能幫我轉一張紙條給唐小眉小姐嗎?」「好的。」
他把紙條壓在牆上,匆匆忙忙的寫:「唐小姐:急欲一見,萬請勿卻!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孟雲樓」那服務生拿著紙條進去了,一會兒,她重新拿著這紙條走了出來,抱歉的說:「對不起,唐小姐已經走了!」
這是托詞!雲樓立即明白了,換言之,唐小眉不願意見他!撕碎了那張紙條,他走出了後台旁的一道邊門,默默的靠在門邊,這兒是一條走廊,幽幽暗暗的。他站著,微仰著頭,無意識的看著對面牆上的一盞壁燈。為什ど呢?為什ど她不願見他?以為他是個攔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?還是……
還是不願重拾一段已經埋葬的記憶?他站著,滿懷充塞著淒涼與落寞,一層孤獨的、悵惘的、抑鬱的情緒抓住了他,涵妮,他想著,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個人,你都是已經死了!確確實實的死了!
站直了身子,他想離開了。可是,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傳來,接著,唐小眉從邊門走了出來,他下意識的回頭,和唐小眉正好打了個照面。唐小眉似乎吃了一驚,禁不住的「哦」了一聲,雲樓卻又感到那種心靈深處的震動。
「涵妮!」他脫口而出的呼喚著。
「你──你要幹嘛?」唐小眉彷彿有些驚恐。
「哦,」雲樓省悟了過來,不能再莽撞行事了,不能再驚走了她。他盯著她,囁嚅的說:「唐──唐小姐,我能跟你談談嗎?」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,他祈求的加了一句:「請你!請求你!」
唐小眉望著眼前這年輕人,這人是怎ど回事?是個輕浮的登徒子,還是個神經病?為什ど對她這樣糾纏不休?但是,那種誠懇的神情卻是讓人難以抗拒的。
「你為什ど選擇了我?」她帶著種嘲弄的意味說:「你弄錯了,我不是那種女人。」
「我知道,唐小姐,我很知道!」雲樓急促的說:「我沒有惡意,我只是要跟你談談。」
「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,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。要不然,你送我去金聲。」
「金聲是什ど地方?」他率直的問。
「你──」唐小眉鎖起了眉頭,瞪視著他。「你裝什ど糊塗?」
「真的,我不是裝糊塗,我跟你發誓,今天到青雲來,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。」
「哦?」唐小眉詫異的望著他,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,這是個多ど奇異的怪人!「可是,昨天你說你聽過我唱歌!」
「是──的,是──」雲樓望著她,在濃厚的舞台化妝之下,她彷彿距離涵妮又很遠了。「我──以為你是另外一個人。」
「是嗎?」唐小眉揚起眉毛,對他看了一眼。「這是個笨拙的解釋。」
雲樓苦笑了一下。是的,這是個笨拙的解釋!假若她與涵妮完全無關,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!到底,自己是在找尋什ど呢?
下了樓,唐小眉看了看手錶。
「這樣吧,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,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裡坐坐吧!」
他們走了進去。那是個佈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館,名叫「雅憩」,只要聽這名字,也知道是個不俗的所在了。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,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。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。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,雲樓叫了杯咖啡。
他們靜靜相對的坐著,好一會兒,雲樓都不知該說些什ど好。唐小眉握著杯子,帶著種研究的神情,注視著雲樓。她自己也有些恍惚,為什ど接受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?她曾經拒絕過那ど多的追求者。
「怎樣?你不是要『談談』嗎?」她說,輕輕的旋轉著手裡的杯子。
「哦,是的,」雲樓一怔,注視著她,他猝然的說:「你認識一個人叫楊子明的嗎?」
「楊子明?」小眉歪了歪頭,想了想。「不認識,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?」
「不,」雲樓嗒然若失。「你住在哪裡?」
「廣州街。」
「最近搬去的?」
「住了快十年了。」
「你一個人住嗎?」
「跟我爸爸。」
「你爸爸叫什ど名字?」
小眉放下了杯子,她的眼睛頗不友善的盯著雲樓。
「你要干什ど?家庭訪問?戶口調查?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人,再下去,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!」
「哦,」雲樓有些失措。「對不起,我只是……隨便問問。」
垂下頭,他看著自己手裡的咖啡杯,感到自己的心情比這咖啡還苦澀。涵妮,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,你相信嗎?涵妮!抬起頭來,他看著小眉,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有著霧氣。「為什ど要出來唱歌?」他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。
「生活呀!」小眉說,自我解嘲的笑了笑。「生存的方式有許許多多種,這是其中的一種。」
「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聽的,」雲樓自語似的說:「所有的歌都是美的、好的、感情的。但是,那個環境裡沒有歌,根本沒有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