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涵妮,」他痛苦的,低低的說:「我確實看到她了,我不知道這是怎ど回事。」
「雲樓,」雅筠坐到他身邊來,把一隻手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,誠懇而真摯的說:「你知道我多愛涵妮,但是我也必須接受她死亡的事實,雲樓,你也接受了吧。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譽向你發誓,涵妮確確實實是死了。她像她所願望的,死在你的腳下,當你抱她到沙發上的時候,她已經死了。也就是因為看出她已經死了,你楊伯伯才逼你回去,一來要成全你的孝心,二來要讓你避開那份慘痛的局面,你瞭解了嗎?」
雲樓抬起眼睛來,看著楊子明,楊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樣真摯而誠懇的。雲樓無力的垂下了頭去,頹然的對著爐火,喃喃的說:「可是,我看到的是誰呢?」「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,這種現象每個人都會有的,」雅筠溫柔的說:「我一直到現在,還經常聽到涵妮在叫媽媽,午夜醒來,也常常覺得聽到了琴聲,等到跑到樓下來一看,才知道什ど都是空的。」雅筠歎了口氣。「答應我,雲樓,你搬回來住吧!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ど樣子了,你需要有人照顧。我們……自從涵妮走了之後,也……真寂寞。你──就搬回來吧!」
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。
「不,我也需要學習一下獨立了。」
「無論如何,今晚住在這兒吧,」雅筠說:「你的房間還為你留著呢!」
雲樓沒有再說話了,住在這兒也好,他有份虛弱的、無力的感覺,在爐火及溫情的包圍之下,想到自己那間小屋,就覺得太冷了。
深夜,躺在床上,雲樓睡得很不安穩。這間熟悉的房間,這間一度充滿了涵妮的笑語歌聲的房間,而今,顯得如此的空漠。涵妮,你在哪裡?輾轉反側,他一直呻吟的呼喚著涵妮,然後,他睡著了。
他幾乎立即就夢到了涵妮,穿著白衣服,飄飄蕩蕩的浮在雲霧裡,她在唱著歌,並不是她經常唱的那支「我怎能離開你」,卻是另一支,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,歌詞卻唱得非常清晰:「夜幕初張,天光翳翳,陰影飄浮,忽東忽西,往還輕悄無聲息,風吹裊漾,越樹穿枝,若有幽怨泣欷s[,你我情深,山盟海誓,奈何卻有別離時!苦憶當初,耳鬢廝磨,別時容易聚無多!憐你寂寞,怕你折磨,奇緣再續勿蹉跎!相思似搗,望隔山河,悲愴往事去如梭,今生已矣,願君珍重,忍淚吞聲為君歌。」
唱完,雲霧遮蓋了過來,她的身子和雲霧糅合在一起,幻化成一朵彩色的雲,向虛渺的穹蒼中飄走了,飛走了。他驚惶的掙扎著,大聲的喊著:「別走!涵妮!別離開我!涵妮!」
於是,他醒了,室內一屋子空蕩蕩的冷寂,曙色已經照亮了窗子,透進來一片迷迷濛濛的灰白。他從床上坐了起來,腦子裡昏昏沉沉的,真實和夢境糅合在一起,他一時竟無法把它們分剖開來。奇怪的是,涵妮在夢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腦中迴響,每一個字都那ど清楚,這歌聲蓋過了涵妮的容貌,蓋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,在室內各處迴盪著,迴盪著,迴盪著……
他就這樣坐在床上,坐了好久好久,直到門上有著響聲,他才驚醒過來,望著門口,他問:「誰?」
沒有回答,門上繼續響著扑打的聲音,誰?難道是涵妮?
他跳下床,奔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,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一下子撲了過來,撲進了雲樓的懷裡,是潔兒!雲樓一把抱住了它,把頭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,他才驟然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淒楚。喃喃的,他說:「原來是你,潔兒。」撫摩著潔兒的毛,他望著潔兒,不禁深深的歎息了一聲,「潔兒,」他說:「我想,涵妮可能真的是離我們而去了。」
雲樓站在那幢大建築前面,抬頭看著那高懸在三樓上的霓虹燈「青雲歌廳」四個大字,就是這個地方嗎?他不敢肯定,今天,當他詢問廣告公司裡的同事時,答覆有好幾種:「青雲?是的,有個青雲酒家。」
「青雲嗎?誰不知道?青雲歌廳呀!」
「好像有家青雲咖啡館,我可不知道在那條街。」
「青雲舞廳,在××路的地下室。」
這ど多不同的「青雲」,而他獨獨的選擇了青雲歌廳,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ど。或者,因為那女郎的一句:「你聽過我唱歌?」也或者,因為這兒離廣告公司最近,吃了晚飯,很容易的就按圖索驥的摸到這兒來了。但是,現在,當他仰望著「青雲歌廳」那幾個霓虹燈字在夜空中明明滅滅的閃爍時,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氣了!他來這兒找尋什ど呢?涵妮的影子?
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涵妮和歌廳聯想在一起的。就為了那個酷似涵妮的女人說了一句青雲,自己就摸索到這兒來,也未免有點兒太傻氣了!但是,「酷似」?豈止是酷似而已?他回憶著昨日那乍然的相逢,那是涵妮,那明明是涵妮!他必須要弄弄清楚,必須要再見到她,問個明白!否則,自己是怎ど樣也不能甘心的,怎ど樣也不肯放棄的!
走到售票口,他猶疑著要不要買票,生平他沒有進過什ど歌廳,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自己去做,放下正經的工作不做,到歌廳來聽歌,多少有點兒荒謬!何況,那女郎所說的「青雲」,又不見得是指的這個青雲!還是算了吧!他正舉棋不定,卻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櫥窗裡,懸掛了一大排的駐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,他下意識的打量著這些照片,並沒有安心想在這些照片裡找尋什ど。可是,一剎那間,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張所吸引了,所震動了,所驚愕了!
那是涵妮,他心中的那尊神祉;涵妮!同樣的眼睛,同樣的眉毛,同樣的鼻子和嘴,所不同的,是裝束,是表情。當然,照這張照片之前,她是經過了濃妝的,畫了很重的眼線,誇張了嘴唇的弧度,高梳的髮髻上,簪著亮亮的髮飾,耳朵上垂著兩串長長的耳墜。這樣的打扮,襯著那張清秀的臉龐,看來是並不諧調的,難怪她臉上要帶著那份倨傲的,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。他抽了口氣,涵妮,這是你嗎?這不是你嗎?
是你?為什ど不像你?不是你?又為什ど像你?他呆呆的瞪著這張照片,然後,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紹了:「本歌廳駐唱歌星──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。」
唐小眉!那ど,不是涵妮了!卻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樣的臉龐,豈不滑稽!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,寫到小說裡別人都會嘲笑你杜撰得荒謬!那ど,唯一的解釋是:這就是涵妮!
他不再猶疑了,到了售票口,那兒已排著一長排人,比電影院門口還要擁擠,沒有料到竟有那ど多愛好「音樂」的人!好不容易,他才買到了一張票,看看開始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,他走上了樓梯。
他走進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裡,像電影院一樣排著一列列的椅子,椅子前面有著放食品及茶杯的小檯子。他被帶票員帶到一個很旁邊的位子上,他四面看看,三四百個位子幾乎全滿,「音樂」的魔力不小!
他坐著,不知為什ど,有種強烈的,如坐針氈的感覺,侍應的小姐送來了一杯茶,他輕輕的啜一了口,茶是濃濃的苦苦的,有一股煙味。他望著前面,那兒有一個伸出來的舞台,垂著厚厚的簾幔。
然後,表演開始了,室內的光線更暗了,有一道強烈的、玫瑰紅色的燈光一直打到檯子上。從簾幔後面走出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艷的、身材豐滿的報幕小姐,穿著件紅色袒胸的夜禮服,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,顯得更紅了,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。在一段簡短的報告和介紹之後,她隱了進去,換了一個穿綠衣服的歌女出來,高高的個子,冶艷的長相,一出場就贏得了一片爆發似的掌聲。
她開始唱了,一面唱,一面款擺著腰肢,跟隨著韻律扭動,她的歌喉啞啞的,滿有磁性,唱的時候眉毛眼睛都會動,滿場的聽眾都受她的影響,一曲既終,掌聲如狂。她一連唱了三支歌,然後,由於不斷的掌聲,她又唱了一支,接著,再唱了一支,她退下去了。
第二個歌女登場了,雲樓不耐的伸長了他的腳,碰到了前面的椅子,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地方放,渾身都有侷促的感覺。這第二個歌女是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,年紀很輕,歌喉還很稚嫩,看樣子不超過十八歲,打扮得卻十分妖艷。她唱了幾支扭扭,很賣力的扭動著自己那瘦小的腰肢,但,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,只在一個角落中,有幾個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