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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是我殺了她!我不該讓她愛上我,我不該讓她陷得那麼深,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……」

  這就是那個謎底了。一個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來的流浪漢,愛上了個純潔如水的小公主。當他自慚形穢而又愛之深切時,惟一能做的事是什麼呢?他不要娶桑桑!他從沒想過娶桑桑,因為他自知不配!因為那女孩是朵溫室裡的小花,他卻是匹滿身傷痕的野馬!於是他對那兩兄弟演了一場戲,他氣走了他們,因為他不要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,但是,卻仍然害得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了。

  她沒說話,她確實沒說話,可是,淚水靜悄悄的湧出了眼眶,靜悄悄的沿著面頰滾落了……淚水滑過面頰,流在他那蓋在她嘴上的大手上。她聽到「嗡」的一聲輕響,吉他落到地下去了,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,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。太陽出來了,一線金色的陽光閃耀了她的眼睛她覺得看不清楚對方了。然後,她感到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她的眼睛上了,那麼輕柔,那麼細膩,一點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熱。他溫柔的,做夢似的吮去了她的淚痕。她身不由主的貼近了他,貼近了他,緊緊的鑽進他懷中,她的手臂環繞過來,抱住了他的腰。夢的衣裳18/30

  他忽然推開她,受驚似的抬起頭來,粗暴的、生氣的說:

  「快走!」她睜眼看著他,眼前是一片模糊,腦子裡是一片混亂,樹梢中閃著無數陽光的光點,刺痛了她的神經,同時,她心中閃過一個名字:桑爾旋!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臟,使她渾身掠過一陣震顫。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,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麼,只覺得面前這男人有股強大的魔力,使她無法去分析自己。「不。」她輕聲的說。「我不希望歷史重演!」他的呼吸重濁,聲音激烈。「你走,回到桑家去!快走。」「不。」她再說。「我為什麼要回到桑家去?我又不是桑桑。」

  他正色看她,神情古怪。

  「你從什麼鬼地方來的?」他問。

  「是……」她嚥了一口口水,艱澀而困難的說:「你一定要問嗎?桑家兄弟發現了我,他們給我很高的待遇,雇我來扮演桑桑。我需要這筆錢和那些好華貴的衣服鞋子………我來了。是……從一個『鬼地方』來的!」

 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,把她的臉轉向陽光。她感到陽光直射在她的眼睛裡、面頰上、頭髮上和嘴唇上。她喉嚨中又開始發乾發澀,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。而且,她知道他是又聰明又敏銳的。「我值得你為我撒謊嗎?」他的聲音響了,他把她的臉轉了回來,死盯著她的眼睛他那陰鷙的眸子裡閃耀著火焰。「我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來的,但是,你有一對純潔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細嫩的皮膚,有靈巧細密的思想,和最最天真與熱情的個性………不,雅晴,一個具有這麼多優點的女孩,不會來自一個『鬼地方』。」「你可能對了。」她點點頭。「思想」又開始活動了,她又能分析又能組織了。「那要看我們對『鬼地方』三個字所下的定義。是不是?你認識過自己嗎?萬皓然?你知道你並不漂亮嗎?只是見鬼的吸引人而已!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厲很兇惡嗎?因為你要借助這眼神來掩飾住你的善良和脆弱?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陰沉嗎?因為你必須借助這些來掩飾你的熱情?你知道你很虛偽嗎?因為你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?你知道你有多麼空虛寂寞嗎?因為……」

  「住口!」他怒叫著:「不要再說了!」

  「嘖嘖,」她搖頭,低語了一句:「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充滿『缺點』的男孩,是來自什麼鬼地方?」

  他又咬牙了。太陽升了起來,曬熱了她的頭髮,曬乾了草地上的露珠。他仍然盯著她,渾然忘我的盯著她,不敢相信的盯著她。她悄悄的站起身來,拾起地上的拖鞋。

  「我必須走了。」她說:「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趕回去,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。」他不語,仍然盯著她。

  她拿著拖鞋,赤著腳,往小徑上跑去,跑了幾步,她又折回來了,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:

  「告訴我!」她急促的說:「我在什麼鬼地方,什麼鬼時間,才能再見到你?」他深思的凝視她,似乎,被「催眠」的變成他了,他竟無法拒絕回答她。「我這個月,每晚九點到十二點,在『寒星』咖啡廳裡彈吉他。」「寒星在什麼鬼地方?」

  「翻電話號碼簿!」「好!」她應著,輕快的跑上了小徑,輕快的用赤腳踩著那半干的落葉,往「桑園」奔去。

  於是,當晚,她就到了「寒星」。

  這兒絕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廳,甚至於不屬於第二流第三流,它該是不入流的。但是,它非常可愛。它坐落在和平東路,是一間木板小屋,搭在一個十二層樓的屋頂上。來喝咖啡的沒有一個是衣冠楚楚的紳士,他們全是些年輕的學生,都只有十八九歲到二十五歲之間,他們除了喝咖啡以外,他們又唱又鬧又笑又尖叫,和那個坐在他們之間的「吉他手」完全打成了一片。雅晴坐在一個角落裡。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,她聽著萬皓然彈吉他,聽著他唱歌。她從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跡!他坐在那兒,有一組圓形的聚光燈把他整個圈在光圈裡。他扣弦而歌,唱著一支節拍很快,卻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:  「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,

 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,

 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,

 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麼瀟灑,

  我心裡一直一直一直想著她!

  我托小雨告訴她,我托風兒告訴她,我托椰子樹啊,還有那鳳凰木,

  告訴她,告訴她,告訴她!

  我並不在乎她,我真的不在乎她,

  只是沒有她呵,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!」

  怎樣的歌啊!雅晴失笑的把頭埋在臂彎裡,忍不住的笑。周圍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,有人跟著唱了起來,更多人跟著唱了起來。雅晴笑著抬起頭,立即接觸到萬皓然的眼光,那樣熱烈的眼光,那樣動人的眼光,那樣燃燒著火焰的眼光。歌聲、吉他、掌聲、人潮把萬皓然烘托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。他站起來了,背著吉他,一面彈,一面唱,他走向她。然後,他停在她的面前,繼續彈著吉他,他繼續唱著:

  「……告訴她,告訴她,告訴她!

  我並不在乎她,我真的不在乎她,

  只是沒有她呵,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!」

  大家尖叫著,瘋狂的笑著。雅晴也笑,她跟著大家笑,又跟著大家唱了。第一次,她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唱歌的。這支曲子被重複了好多好多次。然後,調子一變,吉他的弦音變成了一連串流水般的瞳胯渲樵詒舜俗不鰨楔ㄐ@魴 磯?多清脆的音浪,他的歌變了,但是,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她:

  「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,

 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,

  他們說不要做夢,不要寫詩,

  他們說我們已經長大,

  誰聽說成人的世界裡還有童話!

  但是我遇見了你,遇見了你,

  是天方夜譚,是童話,是神話,

  是夢,是詩,還是畫!」

  大家又鼓掌,又笑,又叫好,又叫安可。萬皓然還唱了很多支歌,就站在雅晴面前唱,那圓形的光圈連雅晴一起圈了進去。雅晴不停的笑著,不停的喝著咖啡,不停的跟著大家唱。她愛那些歌,那每一支歌!它們都那麼奇怪,不像流行歌曲,不像熱門歌曲,也不是外國歌的翻版。後來她才知道,它們有些被稱為「校園歌曲」,有些根本是萬皓然的即興之作。那晚,萬皓然唱得非常賣力,非常開心,他滿面光彩,滿眼燃燒著熱情,滿身的活力,吉他彈得已經到了隨心所欲、出神入化的境界。當他中途休息下來,和雅晴共飲了片刻咖啡,雅晴說了句:  「我愛這個鬼地方!」後來,他抱著吉他,居然唱了起來:

  「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,

  因為這兒有歡笑有舒暢,

 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,

  因為這兒有快樂有荒唐!

 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,

  我有些懷疑,有些渴望,

  莫非這兒有我的吉他和歌唱?」

  噢!老天!雅晴簡直著迷了,她一直笑一直笑,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她不記得,自己這一生,還有什麼時候會笑得這樣開心了。從這晚起,她成了「寒星」的常客。然後有一晚,她發現桑爾旋也來了。

  第七章

  那晚,「寒星」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。

  雅晴也和往常一樣,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裡,喝著那濃洌而略帶苦味的咖啡。自從常來寒星,她才瞭解咖啡那種苦中帶甜的滋味。萬皓然也和往常一樣在唱歌,唱許許多多古怪而迷人的小歌。當桑爾旋進來的時候,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,他說歌名叫《有個早晨》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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