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跟著她走出了房間。夢的衣裳17/309
日子平靜的滑過去,秋天來了。
夜半,不知道是幾點鐘,雅晴突然醒了過來。
她睜大眼睛,窗簾上有朦朧的白,是月光,還是曙光一時之間,她有些弄不清楚。只看到窗簾在風中搖曳。臨睡又忘了關窗子,如果給奶奶知道,非挨一頓罵不可。秋天了,夜色涼如水!豈不是,夜色涼如水!驀然間,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了。側耳傾聽,她聽到隱隱約約的,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吉他聲,叮叮咚咚,泠泠朗朗,清清脆脆………如小溪的呼喚,如晨鐘的輕敲,如小鳥的啁啾,如夢兒的輕語……她側耳傾聽,然後,她從床上翻身起床。
走到窗邊,她沒開燈,只是悄悄拉開了窗簾,對遙遠的地方凝視著。越過桑園的圍牆,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閃光。湖的對面,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樹影。那兒有一棵梧桐樹!她想著,琴聲似乎變得急驟了,如雨水的傾洩,如夜風的哀鳴,如瀑布的奔湍,如海浪的撲擊……她走到衣櫥邊,摸索著,找了一件套頭的長罩衫,一件家居的長袍。脫下睡衣,她換上那件罩衫,沒時間梳頭洗臉,她不要吵醒這屋子裡的人。穿了雙絨拖鞋,她無聲無息的溜出了房間,無聲無息的走下樓梯,無聲無息的穿過客廳,走出客廳那一瞬間,她聽到客廳裡那老式的掛鐘敲了五下,那麼,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。
她很快的溜出花園,打開邊門,她熟稔的沿著那屋後的小徑,往湖水的方向奔去。天色只有濛濛亮,一切都是影綽綽的,晨霧在她的髮際和身邊穿梭,露珠很快就浸濕了她那薄底的小拖鞋。她幾乎是奔跑著,帶著種盲目的、被催眠似的情緒,她追逐著那吉他的聲音。越走,聲音就越清晰了,那琴弦的撥動,那出神入化的音韻,那吉他特有的音色,震顫出一連串又一連串令人全心震動的和鳴。
她跑著,落葉被露水沾濕了,她的鞋底已經濕透,但是,她根本沒有感覺到。只是奔跑著,生怕在自己到達之前,琴聲會停止。她的腳踩著落葉,發出細碎的聲響,她提著那件寬鬆的衣裳的下擺,因為它總是被路邊的荊棘所拉扯。她繞著湖邊的小徑往前跑,她已經看到那棵梧桐樹了,琴聲戛然而止。她的心臟怦然一跳。他走了。她想。她急促的繞過一小簇灌木叢,於是,她看到了他。
他坐在梧桐樹下,手裡抱著一把吉他。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她,顯然,他早已聽到她奔過來的聲音。他眼裡既無驚奇也無期待,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,可以看出是怎樣虯結著。他的眼光陰鷙而森冷。他被打擾了,他並不歡迎她,他的世界被破壞了……她膽怯起來。為什麼要來呢?為什麼要追尋這吉他聲呢?為什麼明知他在這兒,還身不由主的跑來呢?她怯怯的移近他,在距離他只有一尺遠的距離處,她站住了。他抬起眼睛從上到下的打量她,從她那披散的頭髮,那白的面龐,那寬鬆的呢質長袍,到她那穿著拖鞋的腳。他的眼神裡有薄薄的不滿,薄薄的惱怒……這不是桑桑。她想,或者他正在憑弔桑桑,她的出現破壞了一切,破壞了他的悼念,他的思想,他的回憶,他的演奏……和他的情感。她呆站著,覺得自己像個傻瓜!「對不起,」她喃喃的開了口。「我並不想打擾你,我……我聽到吉他的聲音,我……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來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他仍然陰沉的盯著她,她說不下去了。在他那毫無表情的眼光下,她受了傷,她感到屈辱,感到卑微,感到自己的魯莽和微不足道。她垂下了眼光,看到他那兩隻結實的大手,穩定的抱著吉他。真沒想到那麼細微的聲音,是出自這樣粗糙的雙手。她轉過了身子,不想繼續留在這兒被人輕視,惹人惱怒。「再見!」她說,飛快的想跑。
他一伸手,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擺,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。
「你的鞋子濕了,」他安安靜靜的說:「以後,如果要在這種時間出來,記住草地是濕的,露水沾在所有的葉子上,你會受涼。」她站在那兒,被催眠了。慢慢的,她回過頭來,覺得自己眼裡有著不爭氣的淚霧。
「我沒有打擾你嗎?」她低聲的問。
「你打擾了!」他清楚的回答。移開了一下身子,於是,她發現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大段合抱的圓木,他正坐在那截橫臥在地下的樹木上。他拍了拍身邊空下的位置,簡單的說:「坐下吧!」她乖乖的坐了下去。「脫掉你的鞋子!」他說。
「什麼?」「脫掉鞋子,涼氣會從腳底往上竄。」
她脫掉了鞋子,坐高了一點兒,她把雙腳放在圓木上,弓著膝,她讓長袍垂在腳背上,而用雙手抱住了膝。她側頭看他,他那輪廓深刻的側影是凹凸分明的,他的嘴唇薄而堅定。
「會彈吉他嗎?」他冷冷的問。
「不。不會。」她很快的說,熱切的加了一句:「可是我很喜歡,你──願意教我嗎?」
他似乎挨了一棍,他的背脊挺直,臉色陰沉,他不看她,他的眼睛瞪著湖水。「我不願意。」他的聲音像冰。不,冰還太脆弱,像鐵,像塊又厚又硬又冷的鐵。「我生平只教過一個女孩子彈琴……」
「桑桑!」她迅速的接口,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反應如此敏捷,為什麼這樣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頭。「桑桑死了,你的心也跟著死了。你不願再教任何人彈琴,你卻願意坐在這兒彈給她的鬼魂聽。」他迅速的回過頭來,緊盯著她。她以為她冒犯他了,她以為他會大光其火。她以為她會挨頓臭罵……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,被他怒吼「滾開」時的樣子。可是,她想錯了,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。他既沒發火,也沒生氣,卻鎮定的問了句:「你對於我和桑桑的故事,到底瞭解多少?」
她輕顰著眉,有些迷糊。
「我想,我『知道』得很多,『瞭解』得很少。」
「哦?」他詢問的。「他們說──」她潤了潤嘴唇,緊盯著他。心裡有個模糊的觀念,如果桑爾旋對她說過謊,她和爾旋之間就完了。「桑家原來也有意把桑桑嫁給你,但是,當桑家兄弟來找你的時候,卻發現你和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?」
「嗯。」他哼了一聲。「真的嗎?」她熱切的問。希望他說是假的。
「真的。」他毫無表情的說。
「為什麼?」她困惑著。「你不愛桑桑嗎?」
他深深的看她。「這之間有關係嗎?」他反問。
她覺得臉紅了,她從沒有和人討論過「性」問題。她發現,他是把「性」和「情」分開來談論的,可能男人都是這樣的。她想,假若每個男人都為「愛」而「性」,那麼,「妓院」可以不存在了。想到這兒,她的臉更熱了。
「你臉紅了。」他直率的說:「顯然,這個題目使你很窘。人類的教育受得越多,知識越深,就把許多本能都醜化了。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覺一樣,覺得我欺騙了桑桑,是不是?」
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,她很困惑,她答不出來。
「我早就料到了。」他低哼著。「我早就料到他們會有的反應……」他語氣模糊:「上流社會,知識份子,他們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實!」她忽然抬起頭來,眼睛閃亮了。
「為什麼?」她熱烈的問,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,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。「為什麼?」
「什麼為什麼?」他不解的,濃眉緊鎖。
「為什麼要演那場戲?」她急促的問:「你早就料到了!你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!你知道他們晚上要來看你,桑桑一定設法通知了你,於是你弄來那個女孩子,於是你演了那場戲!你並沒有必要連房門都不扣好,你也沒必要找那女孩……或者,在和桑桑戀愛之前,你和無數女孩睡過覺!我不管!但是,桑桑改變了你,她使你拴住了,使你無法對她不忠實……當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時候,你也在嘲弄你自己……」
他眼裡的獰惡回來了。
「你在說些什麼鬼話?」他咆哮著。
「我說得又清楚又明白。」她穩定的說:「我只是弄不懂……」她轉動眼珠,思索著,然後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,低語著:「我明白了。我完全明白了!」
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又蒼白又驚懼,迅速的,他伸出手去,一把蒙住了她的嘴,他啞聲的、沙啞的、痛楚而混亂的說:「如果你真的明白了,不要說出來!什麼都別說!」
她的眼珠深深的轉動著,帶著深切的瞭解,帶著深切的同情,帶著深切的感動和激情,她凝視著面前這張臉,腦子裡,似乎又迴響起他說過的話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