啜了一口咖啡,又噴出一口煙,他沉思的望著那在窗玻璃上漫開的煙霧,思想有些紊亂而不集中。為什麼?總不應該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沮喪呀!只是,那個女孩會對他怎麼想呢?女孩?她已經不是女孩了,她結婚都已五年。但是,她怎麼還會有處女一般的畏怯和嬌羞?如果不用那過份艷麗的紅緞子把她包起來,她會是一副什麼樣子?
吐出一個煙圈,再吐出一個煙圈,兩個煙圈纏繞著,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來──一張似曾相識的臉,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,誰驚嚇了她?
早晨,是夏家最紊亂的一個時刻,兩個孩子起了床,小的要上幼稚園大班,大的在讀小學二年級,漱口、洗臉、穿衣服、書包、鉛筆、練習本,鬧得一塌糊塗。這時的夏夢軒一定還在床上,阿英在廚房裡忙早飯,美嬋則夾在孩子的尖叫聲中尖叫,她的尖叫聲往往比孩子還大。
「哦呀,小楓,你的書包帶子斷了,怎麼辦呢?快叫阿英去縫!」
「糟糕!小竹,你的圍兜呢?去問阿英!手帕?老師說要帶手帕?帶點衛生紙算了!不行?不行怎麼辦?去問阿英要手帕!」
「什麼?小楓?你餓了?阿英!阿英!趕快擺飯出來呀!」
「慢慢來,慢慢來,小竹,你要什麼?你的剪貼簿?誰看到小竹的剪貼簿了?」
「哦呀!你們不要吵,當心把爸爸吵醒了!」
「什麼?小楓?你不吃飯了?來不及了?那怎麼行?阿英!阿英!飯好了沒有?」
「怎麼了?小竹?別哭呀!剪貼簿?阿英!小弟的剪貼簿那裡去了?」
夢軒翻了一個身,把棉被拉上來,蓋在耳朵上。昨夜睡得晚,疲倦還重壓在眼皮上。但是,外面鬧成一團,卻怎樣也無法讓人安睡,孩子的吵聲哭聲,美嬋的尖叫聲,和阿英跑前跑後的「咚咚咚」的腳步聲。好不容易,小竹被三輪車接走了,小楓也吃了飯了,外面安靜了下來,他把棉被拉下來,正想好好入睡,一陣小腳步聲跑進了屋裡,一隻小手摸住他的臉,一張小嘴湊在他的耳邊,悄悄的說:「爸爸,別忘了你答應我的,晚上要早早回來陪我們玩哦!」
再也忍不住,他用力的張開了眼睛,望著小楓說:「一定!」
孩子堆了一臉的笑,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走了,到了房門口,還旋轉身子來叫了一聲:「再見!爸爸!」
終於安靜下來了,夢軒裹好了棉被,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。但是,美嬋走了進來,在床沿上坐下,她找了一把小銼刀,一面銼著指甲,一面說:「夢軒,你是睡著的還是醒的?如果你是睡著的,我就不吵你。」
夢軒不哼聲,表示自己是睡著的,可是,美嬋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:「你昨天幾點鐘睡的?我一點都不知道,我是十點鐘不到就睡了,昨天電視裡有寶島之歌,那個矮仔財真把人笑死了。喂!夢軒,你聽到我嗎?」
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嗎?夢軒不耐的翻了一個身,打鼻子裡哼了一聲,這一聲已經夠了,美嬋熱心的接著說:「你是醒著的?是嗎?夢軒?你答應今晚帶孩子出去玩,是不是?我們去看場電影吧,我好久都沒有看電影了,我們去看『棒打鴛鴦』好不好?是根據紹興戲改編的。」
棒打鴛鴦?這是個什麼鬼電影?他聽都沒聽說過,也懶得開口答腔。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,她依然一個勁兒興致勃勃的說著。美嬋最大的優點,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。以前貧窮的時候,她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,然後坐在廚房裡,對著一鍋焦飯發笑。孩子剛出世,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,奶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裡(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),等到發現了錯誤,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。她好像永不會憂愁、煩惱和緊張,對於好消息,她一概輕易接受,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。如果是壞消息,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,就是根本不接受。她會皺皺眉說:「那有這樣的事?你在騙我吧!別告訴我,我不相信這些!」
這就結了,隨你再跟她怎麼說,她都不聽你的。可是,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,她會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,眼淚鼻涕全來了,滿屋子轉著喊「不要活了!」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、善良,而頭腦簡單的女人。夢軒對她瞭解很深,因此從不把外界的煩惱,或者公司的業務講給她聽,知道她既無興趣也聽不懂。他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之後,美嬋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,而且立即倚賴起下女來。但是,她並不像一般女性那樣,學得浮華、虛榮,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時間,她還是原來那個她,懶懶散散的、隨隨便便的、快快樂樂的。
「棒打鴛鴦!」她還在繼續她的話題:「這準是一部好片子,我告訴你。它融歌唱、愛情、打鬥於一爐,報上登的。還香艷、刺激、哀感、纏綿……哎!一定好看極了。廣告上還說,要太太小姐們多帶手帕呢!」
他體會過無數次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滋味,知道「多帶手帕」真是件重要的事情,她自己是個樂天派,偏偏喜歡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,而且,每次她都比劇中人更傷心,哭得唏哩嘩啦像黃河氾濫,常常引得前後左右的觀眾都寧可放棄電影而來看她,使坐在一邊的夢軒面紅耳赤,如坐針氈。何況,她的淚閘是不能開的,一開就收不住,等到散場之後,她還會伏在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。所以,對於陪美嬋看電影,夢軒則一向視為畏途。
「怎麼樣?」美嬋把指甲刀丟到梳妝台上,沒有丟准,落到地板上去了,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著。「我們就說定了,晚上你回家吃晚飯,我們看七點鐘那場棒打鴛鴦!」
這可不是能夠說定的事情!棒打鴛鴦?誰要看什麼棒打鴛鴦!但是,他太倦了,晚上的事,晚上再說吧!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個早覺。蠕動了一下身子,他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,嘴裡含糊的「唔」了一聲。美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,輕鬆的說:「好了,我不吵你睡覺。」向房門口走了兩步,她又站住了,忽然想起一件事情。「哦,順便告訴你一聲,昨天我姐夫來了,他很急,說是缺一筆款子,等著要還人,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,賢賢的腳摔傷了,怪可憐的!他急著要跟我們挪一筆錢用,我找了半天,還好你沒把書桌抽屜鑰匙帶走,剛好裡面有一張簽好字的支票,我就給他了!」
「什麼?!」夢軒吃了一驚,突然醒了過來,從床上跳了起來,瞌睡蟲全跑到窗外去了。「你說什麼?什麼支票?」
「你簽好字的支票呀!」美嬋張大了眼睛:「你這麼緊張幹嘛?」
「票面是多少錢?」
「唔,我想想看,是……一萬五千五百,不對不對,是兩萬一千五百……」
「我知道了,」夢軒打斷她:「是一萬五千兩百元,是不是?有沒有抬頭的?」
「抬頭?」美嬋愕然的問:「什麼叫抬頭?你知道我對支票是根本不懂的,我拿給姐夫看,他說好極了,就拿走了。」
夢軒從鼻子裡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來。
「美嬋,你算是有錢了?一萬五千元就隨便給人?連問都不問我一聲?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?」
「怎麼,」美嬋的嘴唇噘了起來:「他是我的姐夫嘛,難道要我見死不救?」「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,可是他們可沒有到要死的地步,你那個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,家裡用上兩個傭人,卻到處借錢過日子,算哪一門?你知道我這筆錢是今天馬上要付出去的,我並不是有一大筆錢可以放著不動,我的錢要周轉,你懂不懂?」
「不懂!」美嬋的嘴翹得半天高:「他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有錢了,有錢就不要窮親戚了!」
「胡說!美嬋!」夢軒不耐的說:「你知道這一個月他在我們這裡拿走了多少錢?月初拿五千,月中又是三千,現在再拿去一萬五,一個月就拿走了兩萬多,我再闊也養不起你這門窮親戚!」
「他又不是不還,他不過是借去用一用,有錢就還我們,你那麼小器做什麼?」
「哦?我還算小器?」夢軒有了三分火氣:「美嬋,你講講理行不行?你姐夫拿走的錢什麼時候歸還過?如果數字小倒也罷了,數字越來越大,我是憑努力掙出來的事業,禁不起他們拖累,你懂不懂?而且,他們救得了急,也救不了窮,你的姐夫整天游手好閒,酒家、妓院裡鑽來鑽去,難道要我們養他們一輩子?他好好的一個男子漢,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做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