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也做過呀,」美嬋囁嚅的說:「他倒楣嘛,做什麼事就砸什麼事,人家不像你這麼運氣好嘛!」
「運氣?」夢軒氣沖沖的說:「假如我和他一樣,整天生活在酒家裡,看我們的運氣從哪裡來!」
起了床,他開始滿懷不快的換衣服,碰到美嬋,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,她待人永遠是一片熱情,但是,隨隨便便把支票給人的習慣怎能養成!「總之,美嬋,你以後不許動我的支票!」
美嬋的睫毛垂了下來,倚著梳妝台,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劃著,像孩子般把嘴巴翹得高高的。夢軒不再理她,到浴室裡去漱口洗臉之後,就拿起公事皮包,早飯也沒吃,往門外走去。美嬋追了出來,扶著車門,她又滿臉帶笑了,把支票的事硬拋開不管了,她笑著喊:「記住晚上陪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啊!」
「鬼才陪你們去看棒打鴛鴦!」夢軒沒好氣的大聲說,立即發動了車子,車子衝出了車房,他回頭看看,美嬋正呆呆的站在那兒,滿臉委屈和要哭的神情。他的心軟了,煞住車子,他把頭伸出車窗喊:「好了!晚上我回來再研究!」
重新發動了車子,向中山北路的辦事處開去。他忍不住長長的歎了一口氣,女人!誰能解釋她們是怎樣一種動物?
午後。
姘青忽然從夢中驚醒了,完全無緣由的出了一身冷汗,從床上坐了起來,她怔忡的望著窗子。室內靜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陽,深紅色的窗簾在微風中搖蕩。眨了眨眼睛,她清醒了,沒有祖父,沒有那棟在颱風裡呻吟的老屋,沒有貧窮和飢餓,她也不是那個背著書包跋涉在學校途中的女孩。她現在是范太太,一個准外交官的夫人,有養尊處優的生活,爺爺在世會滿足了。但是,爺爺,爺爺,她多願意倚偎在他膝下,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:「姘青哦,你是爺爺的命哩!」
現在,沒有人再對她講這種話了,爺爺走的時候,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,只留下了看著她長大的老吳媽,和一屋子被蟲所蛀壞了的線裝書。那些書呢?和伯南結婚的時候,他把它們全送上了牯嶺街的舊書店,她只搶下了一部古裝的《石頭記》和一套《元曲選》,對著扉頁上爺爺的圖章和一行簽字:「墨齋老人存書」,她流下了眼淚,彷彿看到爺爺在用悲哀的眼睛望著她,帶著無聲的譴責。多麼殘忍的伯南呀,他送走了那些書,也幾乎送走了老吳媽,如果不是姘青的眼淚流成了河,和老吳媽賭咒發誓的跟定了她的「小姐」的話。但是,跟定了「小姐」卻付出了相當的代價,現在的「小姐」闊了,老吳媽的工作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,姘青不忍心的看著那老邁的「老家人」跑出跑進,剛輕輕的說一句:「我們再用一個人吧,吳媽的工作太重了!」
那位姑爺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還大:「如果她做不了,就叫她走吧!」
老吳媽不是巴結著這份工作,只是離不開她的「小姐」,她那吃奶時就抱在她懷裡的「小姐」,那個嬌滴滴的、柔柔弱弱的小姑娘。何況,她在姘青家裡幾十年了,跟著姘青的爺爺從大陸到台灣,她沒有自己的家了,姘青到哪兒,哪兒就是她的家,再苦也罷,再累也罷,她可離不開她的「小姐」!
姘青下了床,天晴了,秋天的陽光是那樣可愛!梳了梳那披散的長髮,繫上一條紫色的髮帶,再換上一身紫色的洋裝,她似乎又回復到沒有結婚的年代了,爺爺總說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。她們稀記得童年的時候,西湖的菱角花開了,一片的淺紫粉白。小時候,媽媽給她穿上一身紫衣服,全家都叫她「小菱角花來了!」曾幾何時,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,媽媽、爸爸、西湖和那些菱角花!人,如果能永不長大有多好!
走出了臥室,迎面看到老吳媽捧著一疊燙好的衣服走進來,對她看了一眼,吳媽笑吟吟的說:「想出去走走嗎?小姐?」
「不。」姘青懶懶的說。
「太陽很好。你也該出去走走了,整天悶在家裡,當心悶出病來。」
「先生沒有回來嗎?」她明知故問的。
「沒有呀!」
「我做了一個夢,」她靠在門框上,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:「吳媽,我夢到爺爺了。」
「哦?小姐?」吳媽關懷的望著她。
「我們還在那棟老房子裡,外面好大的風雨,爺爺拿那個青顏色的細瓷花瓶去接屋頂的漏水,噢!吳媽,那時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嗎?」
「小姐,」老吳媽有些不安的望著她:「你又傷心了嗎?」
「沒有,」姘青搖了搖頭,走進客廳裡,在沙發中坐了下來。陽光在窗外閃耀著,她有些精神恍惚,多好的陽光呀!也是這樣的秋天,她和伯南認識了,那時爺爺還病著,在醫院的走廊上,她遇到了他。他正在治療胃潰瘍。他幫了她很多忙,當她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,他也拿了出來,然而,爺爺是死了,她呢?她嫁給了他。
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婚姻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,從爺爺去世,她就懵懵懂懂、迷迷糊糊的,爺爺把她整個世界都帶走了,她埋在哀愁裡,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,伯南代表了一種力量,一種堅強,一種支持。她連考慮都沒有,就答應了婚事,她急需一對堅強的手臂,一個溫暖的「窩」。至於伯南呢?她始終弄不清楚,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?
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,攪碎了一室的寧靜,姘青吃了一驚,下意識的拿起聽筒,對面是伯南的聲音,用他那一貫的命令語氣:「喂,姘青嗎?今晚孟老頭請客,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,你一定要去,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飯,十點鐘到家來接你,你最好在我回來以前都準備好,我是沒有耐心等你化妝的!」
「哦,伯南,」姘青慌忙的接口:「不,我不去!」
「什麼?」伯南不耐的聲音:「不去?人家特別請你,你怎麼能夠不去?你別老是跟我彆扭著,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,請你去是看得起你!」
「我不習慣嗎,伯南,你知道我又不大會跳舞!」
「你所會的已經足夠了,記住,穿得華麗一點,我不要人家說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!」
「我──我不要去嘛,伯南,我可以不去嗎?」
「別多說了,我十點鐘來接你!」
毫無商量的餘地,電話掛斷了,姘青悵悵然的放下了聽筒,無精打采的靠進沙發裡。窗外的陽光不再光彩,室內的空氣又沉滯的凝結了起來。宴會!應酬!消夜!跳舞!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著的事嗎?為什麼他總喜歡帶著她呢?她並不能幹,也不活躍,每次都只會讓他丟人而已,他為什麼一定要她去呢?
第二章
不去,不去,我不要去!她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。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,燈光、人影、枯燥的談話、不感興趣的表演,和那些扭動的舞步,抖抖舞、扭扭舞、獵人舞……每當這種場合,她就會打哈欠,會昏然欲睡,會每個細胞都疲倦萎縮起來。不去,不去,我不要去!她把手放在電話機上,打電話給伯南吧,我不去,我不要去!拿起聽筒,她竟忘了伯南辦公室的電話號碼,她是經年累月都不會打電話給伯南的。好不容易想了起來,電話撥通了,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口音:「你找誰?范伯南先生?哦!」嘲弄的語氣:「你是維也納的莉莉吧?我去找他來,喂!喂……」
聽筒從她手裡落回到電話機上,她掛斷了電話,不想再打了,坐回到沙發裡,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。沒什麼嚴重,這種誤會並不是她第一次碰到,伯南在外面的行為她也很瞭解,他雖然在家裡不提,但是他也從不掩飾那些痕跡,什麼口紅印、香水味、和小手帕等。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。她呆呆的坐著,並不感覺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麼傷害,可是,那屬於內心深處的某一根觸角,卻被碰痛了。某種類似自尊的東西,某種高雅的情操,某種純潔寧靜的情緒,如今被割裂了,被侮辱了,被弄髒了。她站起身子,有股反叛的意識要從她胸腔裡躍出來,我不去!我晚上絕不去!
「吳媽!」她喊。「吳媽!」
「來啦,小姐!」吳媽站在房門口:「你要什麼?一杯濃濃的、釅釅的茶?」「不,吳媽,給我一件風衣,我要出去走走!」
「哦?」吳媽的嘴張成了一個O形,滿臉不信任的表情。
「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嗎?太陽那麼好!我不回家吃晚飯,先生也不會回來的,你一個人吃吧!如果先生打電話來,告訴他我出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