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,且送他們坐進汽車,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姘青的身上,看得那個程太太羨慕不止,車子開走了好久,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。
「你該學習。」
「算了!」老外交官咧嘴一笑:「人家是小夫小妻呀!」
這兒,車裡的伯南已經變了臉,從反光鏡裡瞪著姘青,他厲聲說:「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,完全給我丟人!」
姘青縮在座位裡,用披肩裹緊了自己,怯怯的說:「我──我很抱歉。對不起,伯南。」
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?」伯南怒氣沖沖的吼著:「倒了十八輩子的楣!」姘青咬住了嘴唇,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,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,好像一切難堪、哀愁、痛苦……都可以在這一咬裡發洩了,或者說,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。可是,淚霧升了起來,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致了。
「你永遠學不會!永遠長不大!永遠莫名其妙!」伯南仍然咒罵不已:「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?只是養了一個廢物!」
淚水滑下姘青的面頰,熱熱的、濕濕的。窗外的雨加大了,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裡。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,仍然抵禦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。
夜深的時候,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,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。
站在程宅的大門外,他深吸了一口夜風,雨停了,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。他那輛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,上了車,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。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,穩穩的握著駕駛盤,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。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,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?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裡行駛?隨時擔心著翻車、拋錨、和碰撞?搖了搖頭,一種淡淡的、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,燃起一支煙,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,百無聊賴的歎了一口氣。
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?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裡,像程步雲那麼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。他喜歡那對老夫妻,事實上,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不算小的淵源。十五、六年以前,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裡面兼課,教他邏輯學,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。後來,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,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。但是,那位小姐太嬌,夏夢軒又太傲,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。接著沒多久,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,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。數年後,夏夢軒留學美國,還和她見了面,她已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,豪放、爽朗、熱情的招待他,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。而今,程步雲年紀大了,退休了,兒女都遠在異國,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台灣,他就和他們又親近了起來,像個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。老夫妻熱情好客,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。
今天,今天為什麼要來呢?他加快了車行速度,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。他記起那個范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:「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,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,滿身的銅臭!」
范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?「滿身的銅臭!」這對他是侮辱嗎?其實,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?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,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,這也算是可恥的嗎?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,譏笑貧窮,也同樣嘲弄富有,焉知道貧窮與富有,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!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?他煞住車,深思的噴出一口煙,注視著前面的紅燈,給了自己一個答案:「缺少一些真誠,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!」
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?他不禁啞然失笑了。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,看看手錶,已經快十二點了,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,別驚醒她們吧。下了車,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,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裡,再打開大門走進去。
花園裡的玫瑰開得很好,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裡閃耀著,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。他穿過花園,走進正房,客廳的燈光還亮著,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、報紙,電視機忘記關,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,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几上面,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。他四面看了看,出於本能的關掉了電視,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,把靠墊放回到沙發上,歎口氣,自語的說:「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,只是不大會理家!」
關掉了客廳的燈,走進臥室,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嬋,短短的頭髮下是張討人喜歡的、圓圓的臉,埋在枕頭中,睡得正香。棉被有一半已經滑落到地下,雙手都伸在棉被之外,卻又蜷縮著身子,像是不勝寒冷。夏夢軒站在床邊,默默的對她注視了幾秒鐘,奇怪她雖然已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,卻仍然保持著稚氣的天真。把棉被拉了起來,他細心的把她的手塞進棉被裡,就這樣一個小動作,已經驚醒了她,睜開了一對惺忪的大眼睛,她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微笑,睡態可掬的說:「你回來了?我今晚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,我是大老虎,他們是小老虎!」
怪不得客廳那樣零亂!他想。美嬋翻了一個身,閉上眼睛,立即又沉沉入睡了。夢軒轉過身子,走到孩子們的臥室中,電燈同樣亮著沒有關,他先到六歲大的兒子小竹的床邊,小竹熟睡著,一臉的黑線條,像個京戲中的大花臉,睡覺前顯然沒有經過梳洗。小小的身子歪扭著,彷彿睡得不太舒服,夢軒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,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槍,繼而又掏出一輛小坦克車,最後再拉出一隻被壓扁了的玩具小熊,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。他憐愛的看著那孩子,詫異他怎能躺在那麼多東西上面入睡。離開了兒子的床邊,他再走到八歲的女兒小楓的床邊,小楓是他的小珍珠,他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個女兒。停在床邊,他驚異的發現那孩子正強睜著一對充滿睡意的眸子,靜靜的注視著他。
「嗨,小楓,怎麼你還沒有睡著?」他奇怪的問。
「我在等你呀,爸爸。」小楓細聲細氣的說。
「噢!」他彎下腰去,撫摸著那孩子粉撲撲的面頰。「我不是告訴過你麼,爸爸事情忙,晚上回來得晚,你別等我,明天還要上學呢!」
「你沒有親我,我睡不著。」小楓輕聲的說,突然伸出兩隻小小的胳膊,攬住夢軒的脖子。夢軒俯下頭去,在她的額頭,兩邊面頰上,都吻了吻,那溫溫軟軟的小手臂引起他衷心的喜悅和感動的情緒。怎樣一個小女兒呀!為她蓋好棉被,把脖子兩邊掖了掖,他寵愛的望著她,低聲的說:「現在,好好睡了吧!明天我早早的回來陪你玩,嗯?」
孩子點點頭,唇邊浮起一個甜甜的笑。
「明天見,爸爸!」
「明天見!」夢軒退出房間,關了燈,帶上房門。心底有層朦朧的溫暖,什麼快樂能比得上孩子所帶來的呢?那是最沒有矯飾的感情,最純潔,也最真摯!
到浴室裡洗了一個熱水澡,換上睡衣,他覺得了無睡意。
下女阿英早就睡了,他自己用電壺煮了一壺咖啡,到書房裡坐了下來。書房是他的天下,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潔雅致的一間,窗上有湖色的窗紗,窗下有一張大大的書桌,和一張皮製的安樂椅。桌上,一架精緻的檯燈放射著柔和的光線,四壁有著半人高的書櫃,上面陳列著一些小擺飾。燃起一支煙,握著咖啡杯子,他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舉了舉杯,自我解嘲的說:「再見吧!滿身銅臭的夏夢軒!」
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,他取出一疊稿紙,開始在夜霧中整理著自己的思想。中學時代的他,曾經發狂的想成為一個藝術家,徒勞的學過一陣子速寫和素描。到了大學時代,他又愛上了音樂,狠狠的研究過一陣貝多芬和莫札特。結果,他既沒成為藝術家,也沒成為音樂家,卻捲入了商業界,整天在金錢中打滾,所幸還保留了看書的癖性。到近兩年,他竟開始寫作了。他曾用「默默」為筆名,自費出版過一本名字叫《遺失的年代》的小說,這本書和他的筆名及書名一樣,在文壇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攪起來,就「默默」的「遺失」在充斥於市面上的、五花八門的文藝著作中了。他並沒有灰心,對於寫作,他原只是一種興趣和寄托,說得更明白一點,他只是在找尋另一個自己,另一個幾乎要「遺失」了的自己。所以,儘管沒人注意到他,他在夜深人靜時,卻總要寫一些東西,而從這一段時間裡,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和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