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起一支筆來,她在那書頁的橫楣上寫下一闋前人的詞:「懨懨悶,沉沉病,小樓深閉誰相詢?冷多時,暖多時,可憐冷暖於今只自知!一身長寄愁難寄,獨夜淒涼何限事?住難留,去誰收?問君如此天涯愁嗎愁?」
寫完,她再思前想後,就更忍不住淚下如雨了。
中午的時候,出乎意料之外的,伯南回來了。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,他帶了一個三十餘歲的、瘦削的、眼光銳利的女傭回來。把那女傭帶到姘青的面前,他一臉陰鷙的笑容:「姘青,我給你物色了一個貼身女傭,她夫家姓金,就叫她金嫂吧!金嫂,這就是太太。」
「太太,」金嫂彎了彎腰,眼睛卻肆無忌憚的在姘青臉上、身上打量著。
「女傭?」姘青愣了愣,愕然的說:「我不需要什麼女傭,有吳媽就足夠了。」
「胡說!」伯南武斷的:「吳媽已經老了,讓她做做廚房工作吧!至於金嫂,她專管伺候你,飲食起居啦、化妝衣服啦,她的人細巧,一定做得不錯。是不是?金嫂?」
「是的,先生。」金嫂恭敬的說,她的皮膚十分白皙,姿色也還不弱,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,姘青不喜歡那疤痕,那使她看來陰沉難測。
「好吧,就這樣了,」伯南說:「金嫂,你下午就去把東西搬來。姘青,讓吳媽搬出來,把房間讓給金嫂住。」
「那──吳媽住到哪兒去?」
「吳媽?」伯南打鼻子裡哼了哼:「讓她在廚房裡搭帆布床吧!」
「伯南!」姘青喊了一聲,又嚥住了,她知道,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,這個金嫂不是她的女傭,而是她的監視者,這以後,他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?可憐的老吳媽!她坐回沙發裡,低著頭默默無語。伯南,他是怎樣一個硬心腸的人,他完全知道,怎麼做可以傷害她!
下午,這個金嫂就搬進了吳媽的房間,吳媽被趕進了廚房裡。立即,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,她先把姘青的衣櫥整個翻了身,所有衣服都以華麗的程度分了等級,而有一批服裝,被認為過分陳舊的,都堆在一起,金嫂很有道理的說:「像太太這樣有錢,穿這種衣服是失面子的!」
「留下來!」姘青冷冷的說,那幾乎全是她心愛的服裝,紫色的襯衫、長褲,紫色的小襖、洋裝,紫色的風衣、旗袍!
「賞給你!」伯南對金嫂說。
「伯南!」姘青喊。
「你不缺錢,你可以再做新的!」伯南打斷了她。
「這是──殘忍的!」姘青說。
「哈哈!」伯南冷笑:「你別做出那股小器樣子來,讓下人看不起你!」
「她不會──看得起我的。」姘青低聲說,把頭轉向一邊。
淚水又往眼眶裡衝了上來,不為那些紫色的衣服,為喪失的自尊。
「晚上我們去赴宴會,」伯南不輕不重的說:「程步雲家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,以後我們每次都去。」
「不!」姘青本能的一驚,她瞭解伯南的用意,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個男人來,他已經敏感的推測到她唯一接觸外界的機會就是赴宴,那個男人必定是她在宴會中結識的,他不笨,他很聰明!「我不去,他沒有請我們!」
「程家的宴會是不需要請就可以去的,而且,去的也都是你認識的人!」
「我不去!」她軟弱的說。
「你非去不可!」伯南命令的說。「金嫂,給太太準備赴宴會的服裝!」
「是的,先生。」金嫂那尖細的聲音立即響了,她像個影子般站在姘青的身後。
姘青去了,她不能不去。在程家的大客廳裡,她如坐針氈,時刻都擔心著夢軒的出現,卻又有一種下意識的期盼。吃的是自助餐,來的客人還真不少,起碼有二十個人以上。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間,彷彿和每個人都熟,和每個人都親熱。姘青端著她的盤子,瑟縮在客廳的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裡,她不願別人發現她,也不願和任何人攀談,只想把自己藏起來,深深深深的藏起來。
程步雲走了過來,在她的身邊坐下了,他沒有忽略她,事實上,他注意她已經好一會兒了。那憂鬱的眼神,那寂寞的情緒,那份瑟縮和那份無可奈何,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。這小婦人何等沉重啊!他坐在她身邊,溫和的說:「你吃得很少,范太太。」
「不,」姘青倉卒的回答:「已經很多了。」
「別騙我,」程步雲笑了笑。「你幾乎什麼都沒有吃。」
「我──我吃不下。」姘青低低的說,說給自己聽。
「不合胃口嗎?」
「不,不是的,」姘青的臉紅了:「我一直都吃得很少。」
「別太客氣,嗯?」程步雲和藹的望著她,他喜歡這個嬌嬌怯怯的小婦人。「很多年輕人都把我這兒當自己的家一樣,你如果常常來,也一定會發現我們老夫妻是不會和人客套的。」
「我──知道。」姘青揚起睫毛來,用一對坦白的眸子看著他,帶著股近乎天真的神情。「我……只是很不習慣於到人多的地方來。」
「你應該習慣呵,」程步雲笑著:「你還那麼年輕呢!年輕人都應該是愛熱鬧的、活潑的、嘻嘻哈哈的!告訴你,范太太,」他熱心的說:「在能夠歡笑的年齡,應該多多歡笑。」
姘青笑了,不是歡笑,是苦笑。
「只怕已失去了歡笑的資格。」她低聲的說,說給自己聽。
「你不對,范太太,」程步雲搖著他滿是白髮的頭:「沒有人會失去這個資格,或者你的生活太嚴肅了……」他還想說什麼,一眼看到門口的一個人,就喜悅的站了起來:「哈!他總算來了,這孩子,好久沒露面了。」
姘青看了過去,她的心立刻化為雲,化為煙,化為輕風,從窗口飛走了。她的手發冷,胸口發熱,頭腦發昏,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霧。好久好久,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沒有世界,沒有宇宙,也沒有自我。當她的意識終於回復,已經不知道時間溜走了多久,那個「他」正挨近她的身邊。
「我不知道你會來。」他用很低的聲音說,坐在她的身邊,他燃起打火機的手洩露秘密的顫抖著。
「你最好走開,」她也低聲說,不敢抬起頭來,「他已經懷疑到了,他在偵察我。」
「他不是要離婚嗎?」
「現在他不要了,你走開吧!」姘青懇求的。
「不行,我要見你,」他的聲音平平板板的,但是,帶著炙人的痛苦。「你家的電話打不通,這兩天,幾千百個世紀都過去了。」
「他防備得很嚴,你懂嗎?別再打電話來,也別再找我了,好嗎?」
「你是說這樣就結束了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以為可以嗎?」他猛抽了一口煙,嘴角痙攣了一下:「你的丈夫過來了。」
真的,伯南停在他們的面前,眼光銳利的望著姘青。
「在談什麼?」他嘻笑著問:「你們談得很開心哦?」
「沒什麼。」姘青的喉嚨幹幹的。「我們可以回去了嗎?伯南,我不大舒服。」
「你又不舒服了?」伯南轉向夢軒:「我這個太太是個小林黛玉,風吹一吹都會不舒服的。」
夢軒想擠出一個笑容,但是,他失敗了,他甚至講不出一句話來,只感到胃裡像爬滿了蟲子,說不出來有多難過。伯南仍然堆滿了一臉笑,腦子裡卻在急速的轉著念頭,是這個人嗎?夏夢軒?滿身銅臭的小商人?不!似乎不太可能!但是,這是姘青整晚所講過話的第二個人,總不會是頭髮都白了的程步雲吧!
伯南挨著姘青的另一邊坐了下來,用手摸摸她的額,故作關懷的說:「怎麼了?沒有發燒吧?」
姘青縮了縮身子,他的手從她頭上落下來,蓋在她的手背上,立即驚訝的說:「真的,你是在生病了,你的手怎麼冷得像冰一樣?」望著夢軒,他說:「我太太就是身體不大好!」又轉向姘青:「你一定穿少了,你的披肩呢?」拿起披肩,他慇勤的為她披上,一股呵護備至的樣子。夢軒猝然的站了起來,臉色非常蒼白,正想走開,程步雲帶著一位客人走了過來,滿臉高興的笑容,對那客人說:「讓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,夏夢軒。你別小看夢軒,他寫過一本書呢,遺失的年代,你看過嗎?」
遺失的年代!伯南像觸電了一般,立即把眼光尖銳的射向姘青,姘青一聽到程步雲提起那本書,就知道什麼都完了,伯南的眼光殘酷而森冷,她腦中轟轟然的響著,四肢軟弱而無力,眼前模糊,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。伯南站起來了,他的聲音像鋼鋸鋸在石頭上一般刺耳:「噢!夏先生!原來你就是《遺失的年代》的作者,這對我可是新聞啊!我對你真該刮目相看呢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