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這決不是嘉齡,這少女很年輕,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,穿著一件樸素的黑大衣,懷裡捧著一大疊書,不知是那個大學裡的學生,長得清秀文靜,有一對很靈活的、似曾相識的眼睛。紀遠暗中納悶,這少女彷彿在那兒見過,但,他出國這麼多年,這是不可能的!他正想走開,那少女卻突然開口了:「紀大哥!你是紀大哥,對嗎?」
紀遠怔住了,接著,他就像發現新大陸般跳了起來,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:「小辮子!是你嗎?你長得這麼大了,我都認不得了!」
「而且沒有小辮子了!」小辮子摸摸自己燙得短短的頭髮,興奮的笑著說:「你什麼時候回國的?這麼久一封信都不寫來,我祖母一直記掛著你!」
「阿婆好嗎?我起先太忙了,沒時間寫信,後來給你們寫了信,也沒收到回信。」
「我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了。」小辮子的笑容收斂了。「她死於肝硬化,在醫院裡住了半年。」
「噢。」紀遠歎息了一聲,拉住了小辮子的手臂:「我們找一個地方坐坐,談一談,好不好?你現在要去那兒?」
「去上課,我在師大讀書。既然碰到你,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。」
在附近一家咖啡館,他們坐了下來。要了兩杯咖啡,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。紀遠回憶著當年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,實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這個文質彬彬的大學生。好一會兒,紀遠才問:「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?」
「不,」小辮子搖搖頭:「早就不住在那兒了。我們的房子是違章建築,後來都市計劃,房子受命拆除,我們就連地都賣給了政府,現在,我們房子的地方已蓋了一幢最豪華的觀光旅社了。」
「你現在住在那裡?」
「和幾個同學合租了一間房子,很小很擠,標準的冬冷夏熱。」
「你的經濟情形不好嗎?」紀遠關懷的問。
小辮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。
「本來房子和地得到一筆錢,但是,祖母住醫院的費用,和後來辦喪事的費用付掉之後,就沒有什麼錢了,那時我還在讀中學,苦撐了幾年,考上師大,才算比較好些了。我現在,公費可以勉強夠我用,等放了寒假,再找個家教的工作,就會好得多了。」。
紀遠深深的望著小辮子,沉思的用小匙攪著咖啡。小辮子微笑的抬起頭來,說:「談談你吧!紀大哥,你在國外怎麼樣?過得很不錯嗎?你的太太呢?有幾個小寶寶?」
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,放下咖啡匙,他的臉正了正,懇切的說:「幫你介紹一個工作,去不去?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,管膳宿,月薪五百元。」
「什麼工作?」
「教四個小孩唸書,三個小學一年級,一個小學二年級,兩男兩女。」
「你是說家庭教師?」
「是的,去不去?」
「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厚了,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,」小辮子猶豫著。「只是──這是什麼家庭呢?為什麼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?」
紀遠微笑著,含蓄而溫和的望著面前的少女。
「是我家,教我的孩子。」
「噢,」小辮子驚異的張大眼睛。「紀大哥!」
「來吧!小辮子,」紀遠鼓勵的說:「我家的地方很大,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,而且,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教教他們,可欣是最怕寂寞的,一定會歡迎你,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,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。」
小辮子垂下了眼簾,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,她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,點點頭,她輕聲說:「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,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,對嗎?紀大哥?我還有什麼好說的,我願意去住。祖母死了以後,你不知道我多寂寞!而且,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,她會贊成我去的。她一直那麼喜歡你,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,一去不回的爸爸。當然,」她又加了句:「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。」
就這樣,小辮子遷入了紀家,而且,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,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係。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,不大肯和人接近,小辮子融解了她。笑容逐漸湧現在真真和唸唸的面頰上,童稚的歡樂恢復了,何況,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的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,小辮子熱心的教他們唸書,教他們遊戲,教他們「愛」。在這樣的環境下,沒有一個孩子還能「孤立」自己。於是,一天,真真主動的走到可欣面前,第一次喊她「媽媽」。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,她用發現大新聞的口氣說:「媽媽,我知道怎麼分別小威和小武了,小威的頭髮邊上有一顆小痣。」
「真的嗎?」可欣發生興趣的問,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「媽媽」──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「媽媽」。
「真的,只有一點點大。」
「你怎麼看到的呢?」
「我幫他梳頭呀!他的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!」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她已經要照應比她小的弟弟了。
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,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,沒有幾天,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,到處都有歡笑,到處都有溫情,只是,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?
快要過舊歷年了,天氣出奇的冷,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,又加上一直在下雨,氣候壞到極點。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,似乎不是什麼輸快的事情。但是,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。他終於接到情報,說嘉齡在台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,他立即趕往台中,好在台中沒有雨,可是,也冷得相當夠受。
晚上,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,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,佈置得非常粗俗,暗沉沉的燈光,霧騰騰的空氣,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,舞池裡人影幢幢,不斷的扭動旋轉,音樂瘋狂的響著,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。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,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,他搖搖頭,慢慢的燃上一支煙。
侍者走了過來,他叫了杯橘子水,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,侍者狐疑的望著他,然後走開了。沒多久,侍者陪著舞廳的經理過來了,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,和那經理交換了一張名片。經理不解的問:「你請我來有什麼事嗎?紀先生?」
「我來打聽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,聽說她在這兒獻唱。」
「是的,」經理微笑了:「你喜歡她?」
「她很受歡迎嗎?」紀遠答非所問。
「說實話,並不怎麼受歡迎,」那經理坦白的說:「她很固執,愛唱的歌才唱,不愛唱的就不肯唱。她的年紀也大了點,現在,比她年紀輕,什麼都肯唱的歌女很多……」經理嚥住了,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。「紀先生問她做什麼?」
「她的真姓名叫什麼?」
「她姓杜,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。」經理說:「她是被高雄××舞廳介紹來的,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。」
「合同滿了沒有?」
「我知道了,」經理自作聰明的說:「你想請她去唱歌,是嗎?合同還沒滿,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,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,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。」
「一共欠了多少?」
「一概一萬元左右,要查一查才知道。」
紀遠掏出了支票簿,說:「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?我要馬上帶她走,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。」
「呃,」經理呆住了。「那──那不大好辦,她這樣一走,臨時沒人接替……」
「在她借款之外,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,怎樣?」
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,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「大頭」?
對於銀妮,他們早就不滿了,既不肯跟客人周旋,又不肯暴露色相,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「藝術歌曲」,天知道,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?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,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。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,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。現在,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,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,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?點了點頭,他站起身來,基於江湖義氣,他又躊躇著說了句:「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,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?」
「你放心吧!」紀遠微笑的說。
經理進去了。這兒,紀遠再燃上一支煙,望著舞池中的人影。一支舞曲結束,燈光忽然亮了起來,紀遠本能的一震,嘉齡出來了!嘉齡,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,紀遠依舊認得出來。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,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,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。才二十八歲,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!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,那職業化的笑容裡,每個笑痕中彷彿都擠得出淚水來。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,那裸露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,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。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,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,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,看不出絲毫的光彩。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,她開始唱一支「綠島小夜曲」。她什麼都變了,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,婉轉輕柔。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