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曲既終,場子裡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,不給人讚美的感覺,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。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,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,說:「她還要唱一支歌,讓她唱完吧!」
紀遠點了點頭,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,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,說:「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。」
「哦,當然,當然,紀老闆。」經理一疊連聲的答應,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闆了。
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,紀遠忍不住的大大震動了一下,那是一支熟悉的歌,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裡,也是嘉齡唱出來的。那時杜宅賓客盈門,觥籌交錯,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,用天真的神情,唱出這支歌曲。和今日置身舞廳,蒼涼的吐出那一個個的字,有多大的不同!他屏息斂氣,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:有一條小小的船,飄泊過東南西北,西北東南。
盛載了多少憧憬,多少夢幻,船兒美麗,夢兒旖旎,穿過海洋,渡過河川,來來往往無牽絆!
春去秋來,時光荏苒,憧憬已渺,夢兒已殘,美麗的小船,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。
經過風暴,涉過險灘,盛滿時光,載滿苦難,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?
經年累月,飄泊流連,白日苦短,夜來苦寒,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?
我已疲倦,我已顢頇,憧憬已渺,夢兒已殘,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?
我已疲倦,我已顢頇,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?
憧憬已渺,夢兒已殘,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?
歌聲結束,嘉齡低低的彎下腰來,對聽眾們鞠了一躬。轉過身子,她迅速的走向後台。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理,也向後台走去,倉卒中,他似乎還聽到經理在討好的說:「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,非常──非常藝術!」
紀遠來到後台,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,她低垂著頭,顯得不勝疲倦。紀遠迎了過去,在她的意識還沒有回復以前,他已經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,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。他輕聲的說:「你累了,嘉齡,我來接你回去。你該到一個港灣裡,好好的避避風浪了。」
嘉齡愕然的抬起眼睛來,一看到紀遠,她什麼都明白了。
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,儘管那啟事無比的吸引她,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,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。這麼多年來,她掙扎過,奮鬥過,墮落過──一直在聲色場中打轉。現在,她是真的疲倦了。瞪視著紀遠,她說不出話來,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,越來越朦朧……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,新的淚珠又湧了上來。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,擁著她,他說:「讓我們回去吧,叫一輛計程車直回台北,四小時以後,我們就可以到家了。」
「我──」嘉齡囁嚅著。「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。」
「放心吧,都已經幫你弄清楚了。」
「還有──我的衣服。」她想轉身去取衣服。
「別管它了!」紀遠說:「你還會有新的衣服,舊的所有的一切,都可以埋葬了。」
就這樣,他們上了計程車。
「我墮落過,曾經有個孩子,害小兒麻痺症死了。」嘉齡輕輕的說,急於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。
「我都知道,」紀遠打斷了她,事實上他並不知道,但他也不想知道。「可是,現在都過去了。」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,高漠的穹蒼裡,幾點寒星在閃耀著。他微笑的說:「明天會有太陽。」
車子發動了,向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。
故事寫到這裡,應該可以結束了。不過,把時間延後半年,在紀家,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。
這是星期天,一清早,嘉齡就知道家裡要招待客人吃午飯。早上,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,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,又買了螃蟹和海參。回到家裡,可欣親自下廚,指導阿菊如何如何下鍋。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,真真唸唸都是一頭長髮,繫著大蝴蝶結,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、西服褲,神氣活現。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靜,不時在房裡繞出繞進。到十點多鐘,紀遠出去了。十一點鐘,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,可欣聽完只是笑,雅真坐在一邊,也望著可欣微笑,彷彿他們都有種默契和瞭解。到十一點半,紀遠和客人都沒來,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,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。她對嘉齡說:「嘉齡,去幫我買一束花來,到花店去買,要幾朵百合,幾朵鬱金香,和幾朵黃玫瑰。」
嘉齡去了,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,都買不到鬱金香,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走她的,最後,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裡買到了兩朵鬱金香。拿著花回到家裡,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,瀰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。
她才跨進客廳,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,因為她高舉著花束,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,他順手接過了花,對她溫柔而誠懇的微笑著:「嘉齡,謝謝你。」他輕聲的說。
嘉齡愣住了,張大了眼睛,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,那熟悉的微笑,那熟悉的瘦長身材,那熟悉的一字眉!她張開嘴,半晌,才歡呼的叫:「是你!胡──胡──糊塗鬼!」
一屋子都爆發了歡笑。大家欣然入席,彼此舉杯祝福。安排這次見面,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,蒙在鼓裡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出機場的。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,回國來當副教授。比起以前,他看來穩重而成熟了。「如葦,」可欣望著他:「為什麼一直沒結婚?」
「我還在等待。」胡如葦輕聲的說,不知是說給誰聽的。
飯後,大家聚在客廳裡,歡笑是無止無休的,許多故事都發生了,過去了。屬於以前的已再抓不回來,屬於未來的還可以創造。大家笑著談著,但是,當話題不期而然的轉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,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。只有花園裡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,歌名是「拉□行」,歌聲裡充滿歡樂和喜悅:「前進復前進,大家□在手,顧視掌舵人,堅強意不苟……駭浪驚濤中,前進且從容,無涯終可至,南北或西東……」
「一支很好的歌,」紀遠打破了沉默。「或者人生是一條船,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,但是,『意志』是自己的舵手,航行的方向,只在於舵手的穩定與否而已。」
或者是的。全房間沒有人答話,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。人生是一條船,怎樣的船?怎樣的航行?怎樣的方向?何處是港口和邊岸?何時能停泊和休息?……有許許多多人生的問題,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。
孩子們的歌聲依然在繼續著:「步伐我既整,舵也掌得穩,行程要有方,涉險要能忍……」
──全書完──
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於台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