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急,他一定有消息了,恐怕不是電話裡說得清楚的。」
可欣靠進沙發裡,她不斷的想像著湘怡,胖了?瘦了?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?嘉文呢?當年那歡笑的一群,如在目前,還有那卡保山的狩獵!卡保山,那滿山紅葉,別來無恙否?但願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馬,去重訪卡保山!十年?有十年了嗎?算算看,真的,已經整整十年了。可是,那月夜下的山和樹,那長夜的期待,還和昨天的事一樣。紀遠背著負傷的嘉文,越過岩石,涉過激流,走過峭壁……一次打獵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!但願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紀遠更幸福,但願!假如有個童話中的仙女,給她一個願望的話,她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了!
深夜十二點半,紀遠回來了,他看來疲倦而乏力,眼睛暗淡,臉色灰白。握著可欣的手,他嚴肅而低沉的說:「我要和你單獨談談。」
雅真看看他們夫婦,已經明白事情不妙,她沒有多問什麼,就一聲不響的退回了自己的房裡。紀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,用一對懇切而哀傷的眼睛,深深的望著他的妻子。
「你有勇氣接受打擊嗎?可欣?」
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顏色,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。
「告訴我吧!」她低低的說。
紀遠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幾年前的剪報,默默的遞給可欣。可欣看到被紅筆圈出來的一段社會新聞,標題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:「賭徒的下場!」
下面的小字標題是:「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喪生」再下面,還有兩行更小的字:「疑凶趙某某已落網並破獲龐大賭窟」可欣一語不發,表現得出乎意外的冷靜,她慢慢的看完了整個新聞的內容,才抬起頭來,靜靜的注視著紀遠。紀遠又遞了另一張剪報給她,是這件案子的宣判,趙某處了終身監禁,從犯都分別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。新聞的標題是兩句頗發人深省的話:「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趙某某再回頭已百年身」放下了報紙,可欣輕聲的問:「湘怡呢?」
「也死了,在嘉文之前四個月,是自殺的。」
可欣垂下了頭,好半天,她一動也不動。紀遠攬著她,感得到她身子的顫慄,一不做,二不休,他把另一個壞消息也透露出來:「杜伯伯死得較早,是死於中風。」
可欣震動了一下,坐進沙發裡,用手托著頭,她一語不發。什麼都完了,整個的杜家!她所有的幻想,重逢的快樂,歡樂的一群,卡保山重尋紅葉……什麼都沒有了!她的好友,她無日或忘的朋友們……什麼都沒有了!她坐著,闔上眼簾,一股熱氣從她胸部向上升,凝結成一團硬塊,哽在喉嚨裡,她費力的要把那個硬塊壓下去。紀遠的手溫暖的握著她,低聲說:「如果你想哭,就哭出來吧!」
可欣緩慢的搖了搖頭,她的理智已經接受了這項事實,感情卻還沒有接受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才能用勉強的聲調,呻吟的問:「孩子們呢?嘉齡呢?」
「嘉齡下落不明,她在杜伯伯死後就離開了杜家,據我收集的資料,他們在賣掉房子以後就三餐不繼了,嘉文輸掉了全部財產,逼得湘怡自殺,他自己死後還負債纍纍。孩子們──我打聽不出確實的下落,湘怡的哥哥已經搬家了,聽說,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,我準備明天去台北的幾家孤兒院調查一下。」
可欣又沉默了,她從沒想到杜家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。她沉默了很長久很長久,當她再抬起眼睛的時候,儘管臉色蒼白,但眼裡並沒有淚。挺了挺脊樑,她接受了這個事實。
「他們只有兩個孩子?」她問。
「是的,真真和唸唸。」
「我們找到她們,把她們接回家來,我一直想要兩個女孩子。」可欣輕輕的說:「至於嘉齡,我們可以登個尋人啟事,她已經二十八歲了,多半已經結了婚。不過,我們一定要找到她。」她從沙發裡站起身來,安靜的說:「現在,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。」。
紀遠注視著可欣的背影,許多時候,他覺得可欣堅強得令人心折。那挺起的肩膀穩定而勇敢,彷彿可以肩負全世界的重量。望著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門口,他的眼眶發熱而潮濕了。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淚的原因,是為了杜家可悲的命運?還是為了可欣可感的堅強?
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,紀遠經過了許多周折,終於打聽到湘怡哥哥的住址,湘平已經調任課長,分配到一幢較好的宿舍,生活環境應該比以前改善了很多。但是,李氏在七年間,又連生了三個子女,食指浩繁,經濟情形也就相當拮据了。在鄭湘平那兒,紀遠總算獲得了杜家由盛而衰,由衰而敗的全部經過,湘平感慨的說:「嘉文死後,兩個孩子真可憐極了,本來,我們應該領來養育的,但是,我們自己的孩子都養不好,怎麼能再增加兩個呢?最後,還是把她們忍痛送進了孤兒院,兩個小女孩,長得乖巧玲瓏。唉!」
紀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,他們的情形,確實不可能再負擔兩個小孩了。要了孤兒院的地址,他匆匆告辭,急於去找尋那兩個小孩,臨走的時候,湘平又叫住了他:「紀先生,我知道你們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,嘉文死了之後,遺物裡有一包湘怡的日記,和杜沂的詩稿文稿,如果你們有興趣保留,可以拿去,放在我這兒是沒用的。」
「好的。」
紀遠取得了這包東西,離開了鄭家。
孤兒院很快就找到了,那是個設備還很不錯的公立育幼院。但,因為天氣嚴寒,衣物缺乏,孩子們一個個都不勝瑟縮。紀遠立刻見到了真真和唸唸。
一時間,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,真真有張倔強而聰明的小臉,以一種木然的眼光望著他,薄薄的帶著份敵意,抿得緊緊的小嘴唇,有種不妥協的神情。唸唸比她的姐姐漂亮,彎彎的眉毛下有對柔和的眼睛,她一定遺傳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氣。紀遠把兩隻手分別的壓在她們的小肩膀上,溫柔的說:「孩子們,我來帶你們回家去!」
轉過頭,他對站在一邊的院長說:「我能立即帶她們走嗎?我要領養這兩個孩子。」
院長搖搖頭,說:「我們很歡迎有人能領養她們,但我們需要調查一下你們的家庭,還要辦理若干手續。」
「你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!」紀遠說,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可欣,要她帶有關的證件來。又打電話請來陳經理夫婦,讓他們給他的家庭作證,鄭湘平也趕來了,他們在三小時之內,辦妥了領養的手續,這可能是這育幼院裡辦得最快的一次領養手續了。辦完之後,那院長點著頭說:「你們的熱情實在使我感動,尤其你們才剛剛回國。」
「你不知道我們和她們父母的關係!」可欣低聲的說,用她的大衣裹住兩個孩子,把她們圈在她的臂彎裡。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唸唸,含淚說:「你們是我的女兒了,我會用我的全生命來愛你們!」把真真額前的短髮拂到腦後去,她仔細打量著那張表情僵硬的小臉龐。「你出世的時候,除了醫生護士之外,是我第一個抱你的,你知道麼?」她低問,把兩個孩子緊緊的擁在胸前。沒想到當日產房裡答應湘怡的一句話,竟成讖語!
把孩子帶上了計程車,可欣長長的吐出一口氣。
「嘉齡,現在要找的是嘉齡了!」
回到家裡,一對孿生子立即圍了過來,好奇的研究著他們的新姊妹。雅真接受打擊的力量比可欣更強,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後,她始終沒有表現出什麼悲痛來,但是,當她見到真真和唸唸後,眼淚卻一湧而不可止。等到夜靜更深,她再在遺物中看到杜沂臨終那首詩:「兩地雲山總如畫,布帆何日斜陽掛?倘若與君重相逢,依依剪燭終宵話……」的時候,她就更是淚不可止了。
嘉齡在何方?
嘉齡在何方?
嘉齡在何方?
報上的尋人啟事,已經刊登了整整半個月,嘉齡仍然音訊全無。紀遠向各方面打聽,找尋曾和嘉齡來往過的朋友,甚至托警局代為查訪,可是,嘉齡就像從地面隱沒了,消失得無蹤無影。紀遠和可欣是不會放棄希望的,報上的啟事繼續刊登。查訪也一直沒有停止,但,耶誕節來了,陽曆年也過了,嘉齡的蹤跡依然杳無可尋。
連日來,紀遠走在大街上,已經習慣性的要對年輕女性都多看幾眼,或者會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呢!他腦子裡的嘉齡,依舊是十八、九歲時的樣子,所以,對十八、九歲的少女,他就特別敏感一些。因此,這天,當公共汽車站上的一個少女不住的對他注視時,他就禁不住要心臟猛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