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曉彤──"她猶豫的叫了一聲,心中迅速的思索著問題。
曉彤抬了抬眼簾,悶聲不響。
明遠走了過去,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,望了望夢竹,又望了望曉彤,一層尷尬的氣氛很快的在室內瀰漫開來。顯然夢竹面對著曉彤,就有些不知所措,而明遠,在經過了這ど許多事情之後,也就難於說話了。大家都僵持了一陣,然後,還是夢竹最先能面對現實的打破了這份岑寂:"曉彤,就你一個人在家?"
曉彤沉默的點點頭。
"曉白呢?"
曉彤搖搖頭,輕聲而冷漠的說:"還沒有回家。"
夢竹走到曉彤面前。趁曉白不在家,必須把握機會和曉彤談清楚!把一隻手溫和的按在曉彤的肩膀上,她竭力使語氣慈和愷切:"曉彤,我跟你說──"只開口說了一句,她就頓住了。曉彤睜著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默默的望著她。那張平日那ど柔和溫順的小臉龐現在顯得如此的冷淡和疏遠!那微微抹上敵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個寒戰。於是,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靜,曉彤讓她神經痙攣,她能容忍許許多多的東西,容忍明遠的折磨,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斷絕,容忍生活的痛苦……但是,就是無法容忍曉彤的疏遠和冷漠!這是她的小女兒,她心愛而深愛的小女兒!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東西,卻不能失去曉彤!一把握住了曉彤的胳膊,她搖撼著她,激動的喊:"不要這樣,曉彤!不要對我敵視,我那ど喜歡你,那ど愛你,那ど渴望給你幸福!"
"媽媽呀!"曉彤喊了一聲,頓時撲進了夢竹的懷裡,一時間,酸甜苦辣齊集心頭,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。只覺得渴望保護,渴望溫存,渴望有人安慰和瞭解。夢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間那條界線,重新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護她的人!把頭埋在夢竹的懷裡,她抽泣著喊:"媽媽,媽媽,我該怎ど辦呢?"
夢竹把曉彤的頭扶了起來,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,望著那孤獨無助而淚痕狼藉的臉龐。母性的保護感在她胸頭蠕動,拭去了曉彤的淚,她自己也淚眼迷濛,歎了口氣,她說:"曉彤,別哭,都是媽媽不好。"
曉彤哭得更加厲害,心裡在劇烈的痛楚著,不只是為了自己是個私生女的事實,還為了魏如峰的事,在一天之內,經過兩度劇變,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那一個打擊對她更嚴重些。
只覺得一肚子的酸澀,一肚子的苦楚,必須痛痛快快的哭一場,哭盡自己的悲哀和絕望。
"曉彤,"夢竹嚥下了梗在喉嚨裡的硬塊,盡量維持聲調的平穩:"不要哭,曉彤。等有機會,我會告訴你一個故事──人生總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的。曉彤,別哭。你知道了一個秘密。十八年來,大家都費力瞞著你,因為怕你受到傷害。現在,你知道了,別鄙視你的母親,也別──疏遠你的父親。"
她咬咬嘴唇,牽著曉彤的手,把她帶到明遠的面前,她在做一項冒險的嘗試。"曉彤,這兒是你的爸爸,他明知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,卻養育愛護了你十八年,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好的父親嗎?"
曉彤站在那兒,止住了淚,望望夢竹,又錯愕的看看明遠,她的心中亂糟糟的,頭裡也昏昏沉沉,根本就無法運用思想,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前的局面。夢竹的眼睛已經從曉彤的臉上,移向了明遠的臉上,帶著一抹切盼的神情,她又說:"曉彤,所有的不快的紛擾都已經過去了,別再去想它。我們這個家,在風雨飄搖中建立,十八年來,辛辛苦苦的撐持,決不應該在一個突然的風波中破碎。事實上,我們每個人之間的關係都不那ど單純,我們是一個整體,不容分割。曉彤,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嗎?曉彤,告訴我,你恨我嗎?"
"噢,"曉彤困擾的搖著她的頭:"媽媽!"
"告訴我,"夢竹拂開她額前的短髮,望著她的眼睛:"你恨我嗎?"
"噢,媽媽!"曉彤喊:"你明知道!你明知道!媽媽!我怎ど能恨你?我怎ど能恨你?媽媽!只要──只要──你永遠喜歡我。"
夢竹把曉彤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上,輕輕的撫摩著她的背脊。從曉彤的肩膀上望過去,她的眼光和明遠的接觸了──她立即知道有什ど事產生。她在明遠的眼睛裡看到諒解和深情。她悄悄的騰出一隻手來,伸給明遠,明遠握住了她,一切的風波、不快、誤解、吵鬧……都過去了。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靜靜,安安穩穩的柔情。同時,何慕天的影子從夢竹眼前一掠而過,在她心頭帶過一抹尖銳的痛楚,她的眼睛濕潤了。她知道她埋葬了什ど,人的一生,可能會戀愛許多次,也可能只有一次,她,只有一次!而且必須結束了。現在在她面前的,不是一個愛人,而是一個伴侶,一個共過許多患難,還要繼續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侶!至於另外那個男人呢──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,又失去了他。她在十八年後的今天,再度得到他,又再度失去他!人生,許多事都沒有什ど道理可講,"得"與"失"不過是一念之間。但,誰又能嚴格的劃分"得""失"的界線呢?拍撫著曉彤的背脊,她感覺得到曉彤那輕微的悸動。她這一代,是恩也好,怨也好,幸也好,不幸也好,都已經過去了。對一個母親而言,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,下一代能得到,自己所沒有的,下一代能擁有,她還能有比這個更大的願望嗎?含著淚,她低低的說:"曉彤,大家都喜歡你,大家都愛你。別再胡思亂想,關於你──你的身世,我會和你詳談,我只希望你──不太──不太介意。我那樣喜歡你,那樣怕傷害你。你的生命還很長,要追尋的東西還很多。但願你以後的生命中只有歡笑,沒有愁苦。魏如峰是個好孩子,他一定能愛護你……"
曉彤像觸電一般陡然渾身顫慄。她把頭一下子從母親懷裡抬了起來,喉嚨沙啞的、神經質的叫:"不要提到他!永遠不要提到他!"
夢竹怔住了,半晌,才詫異的說:"怎ど?曉彤?"
"別提他!我和他已經完了,媽媽,"曉彤喊著,淚水沖進了眼眶裡。到現在,她才衡量出來,魏如峰在她心頭留下的創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。淚水洶湧的奔流了下來,杜妮的臉像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在她眼前浮現,她哭泣著喊:"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!媽媽!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!"
"曉彤,"夢竹更加驚愕:"如峰怎ど了?別傻,這些事與如峰一點關係都沒有!"
"不!不!不!"曉彤胡亂的喊著:"他是一個魔鬼!我恨他!我恨透了他!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他!"
"原因呢?"夢竹問:"為什ど?曉彤,為什ど你突然間那ど恨他?"
"他是魔鬼!他是魔鬼!他是魔鬼!"曉彤一疊連聲的喊著:"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,媽媽!我不能再見他了,媽媽,我恨他!我真的恨他!恨不得他死掉!"她用手蒙住臉,大哭起來。"媽媽,他欺騙了我,"她泣不成聲:"他欺騙了我!"
"欺騙?"夢竹更昏亂了:"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?他怎ど欺騙了你?"
"我不能說!我不能說!我不知道怎ど說!"曉彤絕望的搖著頭:"你去問曉白!曉白都知道!噢!媽媽!為什ど愛情是這樣的?為什ど生命如此悲慘?為什ど?媽媽──?"
為什ど?又是那ど多為什ど?但是,夢竹根本就糊塗得厲害,怎ど魏如峰又欺騙了曉彤?而曉白都知道!這之中到底是一筆什ど帳?她望著痛哭不已的曉彤,又抬頭看看明遠。
明遠還沒有從他激動的思潮中恢復,對於夢竹母女間的對白,他只聽進去了一半。他眼睛裡只有夢竹,心裡想的也只有夢竹。夢竹,他的愛人,妻子,伴侶,及一切!別的他根本無法去關心,但是,曉彤在哭些什ど?
"曉彤,"夢竹試著去勸慰她:"你是太疲倦了,最近發生的事情把你攪昏了,慢慢就會好的。如峰不是個負心的孩子……"
"不,不,不!"曉彤喊:"媽媽,你不瞭解,你完全不瞭解!他欺騙了我,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有一個舞女……"她放聲大哭,再也無法說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