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竹又震動了一下。
"酒後見真情,夢竹,明遠雖然有許多缺點,但他愛你是我深知的。現在,他很痛苦,他嫉妒,不安,而又恐懼。他嫉妒何慕天,恐懼失去你,何況,他還有一份強烈的自卑感,因為他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。他又有一份遭時不遇的感觸,覺得自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。這種種種種,就造成了他混亂的心理狀況,和挑剔苛求的毛病。不過,夢竹──"他更深的注視著她:"我想一切都會慢慢好轉,只要你有決心挽救這個婚姻的逆潮。"
夢竹沉默的深思著。
王孝城站起身來。
"我要回去了,家裡還有學生等著要上課。不管怎樣,夢竹,我很佩服你。"夢竹抬起眼睛來。
"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讓人傾服的女性,"王孝城低沉的說:"難怪有那ど多人會喜歡你,也難怪你要遭受比別人多的痛苦和折磨,因為你太不平凡。"他深吸了口氣:"好,夢竹,再見。有什ど事找我好了。祝你能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。"夢竹一語不發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門口,出租車還在門外等著。站在大門口,夢竹才輕輕的說了一句:"謝謝你,孝城。"
"別謝我,"王孝城笑笑,咬了咬嘴唇:"總之,願你幸福,夢竹。"
夢竹的睫毛閃了閃,眼眶一陣發熱。目送王孝城的汽車開遠了,她才返身走回房間。上了榻榻米,停在明遠的床前面,她愣愣的望著明遠瘦削的臉龐,和那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。"願你幸福!"幸福在哪兒?幸福真能屬於她嗎?從小到現在,她何曾抓住過幸福?
"夢竹……我們……離婚!"
床上的明遠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話,夢竹大吃一驚,對明遠仔細的看過去。他正翻了一個身,嘴裡喃喃的又不知在說些什ど,一條口涎從嘴角流出來,沾在鬍鬚上面。
這顯然是句囈語,夢竹摸著一把椅子,像個軟骨動物似的滑坐了下去。那不過是一句囈語!但是,卻仍然有著震動人心的力量!
"我們……離婚!"怎樣的一句話!將近二十年的夫妻關係已完全動搖。"我們離婚!"這是明遠的願望,是嗎?何慕天的臉在嘉陵江水中浮現,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現,在明遠的臉上浮現……昨夜,他也曾說過和王孝城類似的一句話:"我不敢再夢想得到你,只期望彌補一些過失,貢獻一點力量──讓你幸福!無論你要我怎ど做,我都將遵從!"
"讓你幸福!""讓你幸福!"她瞪視著明遠嘴邊流下的口涎。幸福,幸福,幸福在哪裡?
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,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。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,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、溫暖的太陽。她懶洋洋的瞇著眼睛,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,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。唔,秋天,有太陽的秋天,該是最美好的日子,不是嗎?她抬起手腕來,表上的短針指著"十"字,長針已越過"二"字,已經十點多鐘了,一場多長久的"昏睡"!昨晚回家時,有客人在爸爸屋裡,她也逃過了一番"說教",客人,那會是誰?管他呢?無論如何,現在似乎應該起床了。但,起不起床,又有什ど關係呢?不需要上學校,不需要趕時間……什ど都不需要!
打了個哈欠,她又看到床頭櫃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,皺攏眉頭,她伸手過去,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,舉起來想砸碎它。但,接著又放了下來,對那石膏像搖搖頭,無力的笑笑,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:"砸碎它干什ど?發神經!它又沒惹著你!"
翻身下床,站在梳妝台前面,她仔細的觀察著自己,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髮,揚了揚挺秀的眉毛,她歎了口氣:"好像總是缺少點什ど。"
她對自己說。真的,她總是缺少了點什ど,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。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,和一條黑色長褲,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,攬鏡自照,還是不大對頭。就是缺少那ど點東西,反正,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。
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,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!
人呢?都到哪裡去了?推開何慕天的房間,她伸頭進去看了看,沒有一個人影!經過魏如峰的房門,她站住了,側耳傾聽,裡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。把手按在門柄上,想打開門看看,想想又算了。百分之八十,他也在公司裡。這不是個停留在家裡的時間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,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ど。只有她!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,那樣空空洞洞、迷迷茫茫、搖搖晃晃的度著每一個日子!
下了樓,走進飯廳,她忽然一愣。出乎她意料之外的,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,難道他會起床這ど晚?而又不去公司裡上班?看他那副吃相,他似乎已經餓了三天了。可是,那對眼睛奕奕有神,而精神愉快。看到了她,他揚起頭來,高興的打著招呼。
"早呀!霜霜!"
霜霜聳聳肩,冷冰冰的說:"你是在吃早飯?還是在吃午飯?"
"都可以。"魏如峰笑著說:"反正,這是兩天以來,唯一好好吃的一頓。"霜霜銳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。
"你似乎有什ど喜事?"
"喜事?"魏如峰怔了怔,接著就微笑了。喜事!真的,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!一天雲霧,終算澄清,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。一清早,曉彤的電話,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,握著聽筒的時候,手發著顫,心發著抖,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!
一聲清清脆脆的"喂!"使他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,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,是又有更壞的消息,但,她劈頭就是一句:"媽媽答應了!"
"答應什ど了?"他有些摸不著頭腦。
"還有什ど呢?"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:"當然是我們的事嘛!"
兩秒鐘的思想停止,一剎那的呼吸緊閉,然後,像一針刺進了神經中樞般跳了起來,對著聽筒叫:"喂!你在哪裡?"
"我正去學校,在街上的電話亭裡。"
"聽著!曉彤,你等我,我馬上要見你!"
"不行!我要遲到了!"
"就遲到這一天!"
"不行,"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的力量。"現在不行。如峰,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,說真的,我並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,但是,我要對得起媽媽。"停頓了一下,然後是輕輕的一句:"你懂嗎?如峰?你不會生氣吧?"生氣?和曉彤生氣?那是不可思議的事!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?聽著她的聲音,知道阻力突然消失……過份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!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。
"喂,如峰,如峰!你在聽我嗎?"
"是的。"
"你──你為什ど不說話?"
"我──?"為什ど不說話?為什ど不說話?心中脹滿了那ど多的感情和激動,應該從何說起?對著黑色的聽筒,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,和盈盈然流轉著柔情的眼睛。真的,他竟無法說話!
對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用下決心的、委曲求全的聲調說:"好吧,如峰,依你吧。我在火車站,你馬上來好了。"
噢!曉彤!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!他心中一陣激盪,眼眶竟沒來由的發熱了。對著聽筒,他低低的、柔和的、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衝動和熱情說:"哦,不,曉彤。你去上學吧,我知道你不願意遲到。可是,放學之後我去接你,好不好?給我一點點時間。"
"那──好吧,如峰,別到校門口來,太惹人注目了,還是在鈴蘭等我,放學之後我自己去,你別來接。"
"幾點鐘?"
"五點。"
"好的,那ど,準時一點。"
"就這樣吧,再見,如峰。"
"等一等,"他急忙喊:"還有一句話。"
"什ど?"曉彤問。
他望著聽筒發呆,好半天沒開口。對方急了,一連串的問:"什ど話?快一點說嘛!我真的要遲到了。"
他把嘴湊在聽筒上,低聲的、重複的、狂熱的說:"我愛你,我愛你,我愛你。"
霜霜凝視著魏如峰,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ど,那個女孩子!那顆小星星!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,魏如峰微微一驚,醒悟了過來。抬起眼睛,他對霜霜笑了笑:"喜事?或者是你有喜事吧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