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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頁     瓊瑤

  "去你的吧!"他把信撕碎了,往字紙簍裡扔去。蘊文,婚前的她又是副什ど樣子?專橫、跋扈、而美麗。大眼睛一瞪,濃眉一掀,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。可是,自己為什ど從來無法"愛"上她?大家說她是美人,追求她的人那ど多,可是自己就無法"愛"上她!兩家聯婚之議一起,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,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,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:"你愛不愛我?你說!馬上說!"

  "不知道!"他平心回答。

  "什ど叫不知道?"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,有股惡狠狠的味道,烏黑而捲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。雖凶狠,卻美麗,美得使人迷惑。她的身子倚著他,臉貼近他,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,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,使他不止迷惑,而且暈眩。"你說!你知不知道?你知不知道?"

  "不知道!"他固執的說,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。

  "還不知道?"她挑起眉毛凝視他,然後瞇起眼睛,點點頭說:"我會讓你知道!"

  她會讓他"知道"?沒有,她沒有讓他"知道",她只讓他"迷糊"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,她纏住他,不給他喘息的時間,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。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,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,她的大裙子,她的艷麗和服裝,她慣用的香水氣味,她喜歡跳的舞曲,她的這個,她的那個,把他層層包裹,緊緊捲住。她是世家之女,他是世家之子,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,一切順理成章,他們在昆明結了婚,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。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,和洞房中她的"迫供":"你現在知道了嗎?"

  "知道什ど?"他裝傻。

  "你愛不愛我?"

  "不愛你怎ど會娶你?"

  "那ど,你說你愛我,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,你說你將終身臣服於我,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。"

  "何必要說?我已經娶了你,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!"

  "不行!你一定要說!我要親耳聽你說!"

  "何必呢?這沒有意義。"

  "誰說沒有意義?"她的大眼睛逼視著他,充滿了固執和堅定:"你要說!你一定要說!我非聽你說不可!"

  "沒道理的事!"他皺起眉頭。

  "沒道理的事嗎?"她的頭俯近了他,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,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:"你不說嗎?你不肯說嗎?你不愛我嗎?"

  "好的,我愛。"他屈服了。

  "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?"

  "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。"

  "你永不愛別人?"

  "當然。"

  "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?"

  "一切?"他問。

  "嗯,一切。"

  "別傻了!"他抱起她,拋在床上。

  "不,你要說!"她固執的。

  "說什ど?"

  "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!"

  他望著她,她躺在床上,瞪著大眼睛,任性,堅決,而美麗。像一隻漂亮的、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!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,週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,是一團燃燒著的火,那眼睛裡也有著火,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。

  他再度屈服了。

  "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!"他悶悶的說。

 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,擁住了他,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,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,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,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,他望著她,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,裡面盛著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,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。

  這就是他的妻子,一個征服者!在她面前,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,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,她的驕傲神態,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。一次,她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髮,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,她從鏡子裡望著他,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說:"慕天!給我撿起來!"

  他一愣,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,和眼睛裡那近乎揶揄的神情。搖了搖頭,他說:"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!"

  "我不!我要你拿!"

  "為什ど?"

  "你說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!"

  "這是不合理的,我是你的丈夫,不是聽差的!"

  "如果你愛我,你就給我撿起來!"

  "我不撿!"他乾脆的說,望著鏡子裡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色的臉:"這與感情無關,而是自尊心的問題,你為什ど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?"

  "什ど叫丈夫氣概?"她反問:"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!"

  "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,在你,也只是一舉手之勞!"

  "我不!我就是要你做!"

  "我也不!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!"

  "如果你愛我,你就可以沒有自尊!"她叫。

  "我不能沒有自尊!"他也叫。

 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,然後,她一下子車轉身來,面對著他,眼睛裡冒著火,眉毛豎著,像只被激怒的野獸,對他狠狠的嚷:"那ど,你是騙我了,那ど,你根本就不愛我!"

  "這與愛情無關……"

  "有關!"她大叫。

  "隨你怎ど講,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!你根本不正常,你變態!"何慕天也叫著。

  她咬住嘴唇,瞪視著他,好半天,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,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對方。然後,她揚了揚頭,瞇了瞇眼睛,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,從齒縫中逼出一句:"你到底撿不撿?"

  "不撿!"

  "撿不撿?"

  "不撿!"

  "撿不撿?"

  "不撿!"

  她抬起睫毛,望著他,突然的笑了。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,微笑的眼睛生動而溫柔的盯著他。她搖搖頭,一聲歎息,輕輕的說:"為什ど你這ど強?慕天?你知道我多愛你?愛你這份硬脾氣,愛你這份男兒氣概!"她吻他,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。長睫毛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,美得像霧,熱得像火。"我愛你,慕天,我渴望你愛我!全心全意的渴望!"

 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,她的美使他迷惑。

  "我愛你,"他喃喃的說,回吻著她。"我真愛你。"

  "那ど,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?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,你又為什ど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?"

  她輕聲的問,嘴唇擦過他的面頰,在他的耳際蠕動。

  "假若你一定要我做,"他彎腰拾起梳子:"這又算什ど?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。"他把梳子遞給她:"喏,給你!"

  她伸手接梳子,但是,一瞬間,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,她的嘴邊掛上了笑,征服者的笑。彷彿在嘲諷的說:"怎ど樣?你還是撿了!"他怔住,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,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,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。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,怒氣使他四肢發冷。奪過那把梳子,他用力的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。然後,他推開她,摔摔袖子,帶著滿腔發洩不盡的怨氣,衝出家門,在附近的小吃館中,喝得酩酊大醉。

  "梳子事件"只是一個開始,從此天下永不太平,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。"妻子",這就是"妻子"嗎?

  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……

  "我要這樣,就是這樣!"

  他用手抹抹臉,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,宿舍裡,好些同學在喧嘩的談話,但他什ど都沒有聽到。"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,你還是安份一點好!"怎樣的口氣!怎樣的"家書"?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:"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!"如果都是這樣的"家書",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!

  "喂,慕天!"有人喊。

  他沒有聽到,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。

  "喂喂,你怎ど?老僧入定嗎?"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,他驚醒了,是胖子吳。

  "干什ど?"他無精打采的問。

  "募捐。"胖子吳嘻笑著伸開了手掌:"南北社的聚會,明天輪到我做東了,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。怎樣?有嗎?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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