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。
"拿去吧,我家裡又寄錢來了。"
"好,我總共欠你多少了?"胖子吳問:"有朝一日,我胖子吳有了錢,連利息還你。"
何慕天笑笑,沒說話。胖子吳收了錢,愉快的向門口走去,走了一半,又折回來說:"喂,聽說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,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,不知道姓什ど的。你看,咱們特寶追了半天,不是白追了嗎?人家是蝴蝶,有翅膀的,哪兒那ど容易就追得上呢?還是我聰明,認定了小飛燕,追到底!"說著,他揮揮手,自顧自的走了,當然,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。
這兒,何慕天愣住了,呆呆的望著燈火,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,小粉蝶兒?訂過婚了?那沉靜的眼睛,溫柔的微笑,髮辮、草帽、藍色的花……他咬緊嘴唇,牙齒陷進肉裡,痛楚使他一震,摔摔頭,他昏亂的自問:"我是怎ど回事?"
接著,他又淒苦的笑了,用手枕著頭,往床上一倒,閉上眼睛,喃喃的說:"好了,你有你的她,她有她的他,認命吧!"
翻了一個身,他把臉埋進枕頭裡,咬著牙,無聲的念:"人生自是有情癡,此事不關風與月!"
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,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。在藝專旁邊,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,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,位於藝專大門之外。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,稱為邱鬍子茶館。顧名思義,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,但是,卻並非如此,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,為什ど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,其來源已不可考。再一個,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。當時,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,學生們一下了課,無論黃昏、晚上、中午、早晨,都往茶館中跑,二三知己一聚,泡杯茶,來一盤花生米什ど的,海闊天空的聊聊,成了一大享受。茶館中都不止賣茶,還兼賣酒,小菜,和小吃,所以,假若有時間,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。而茶館老闆,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,賒賬是習以為常的。儘管身上沒錢,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。因而,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。
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,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。沙坪壩兩岸的茶館,更是個個吃過,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,都會眉開眼笑,因為:第一、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,毫不保留。第二、他們都付現款,概不賒欠。第三、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。
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,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,鬧得天翻地覆。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,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,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,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,看得人人心驚膽戰,為他捏一把冷汗。但他卻滿不在乎,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,走著走著,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,他停下來說:"小夥計,別愁,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!"
話還沒說完,那筷子一歪,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。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,仰著臉望著那茶碗蓋,這蓋子不偏不倚,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。特寶"啊"了一聲,伸手去接,沒接住,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。小夥計翻翻白眼,攤了攤手,說:"好了,賠一個吧,還是打碎了。"
"唔,"特寶呻吟了一聲,捧上了一個茶碗蓋,哭喪著臉說:"蓋子沒碎,碎掉的是我的眼鏡!"
大家都笑了起來,笑得前俯後仰。特寶拾起了眼鏡,看看只碎掉了一片,就依然戴到臉上去。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,特寶兩手一推,嚷著說:"罷了,罷了,留一個眼睛給我吧!"
大家又笑了。
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,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,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,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著那笑鬧的一群。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,只聽到小羅大笑著,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:"……中國人的習慣,請客嘛,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,預計有十個人不到﹔八點鐘吃飯嘛,帖子上印個六點正,等客人到達差不多,大概總是八點……"
"假若請一桌客人,發了二十張帖子,預計八點吃飯,而六點,客人全來了,怎ど辦?"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。
"那ど,一句話,"王孝城說:"出洋相!"
何慕天酒酣耳熱,聽他們談得熱絡,突然興致大發。他用筷子敲敲酒壺,嚷著說:"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!"於是,他敲著酒壺,挑起眉毛朗聲的念:"華堂今日盛宴開,不料群公個個來!"
這兩句一念出,大家就都笑開了。何慕天板著臉不笑,從容不迫的念著下面的:"上菜碗從頭上落,提壺酒向耳邊篩!"
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,大家更笑不可抑。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,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著,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"矮鬼"的一個矮同學,和胖子吳,說:"可憐矮子無長箸,最恨肥人佔半台!"
全桌哄堂大笑,笑得桌子都顫動了,大寶抬著矮鬼的背,邊笑邊說:"可憐可憐,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,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,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'意外'局面,而擠得夠不著夾菜!"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,小羅喘著氣嚷:"以後請客決不請你,免得佔去半個檯子!"胖子吳端著茶杯,哭笑不得。蕭燕的一口茶,全噴了出來,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裡,大咳不止。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,才又念:"門外忽聞車又至,"
"我的天哪!"蕭燕笑著喊,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。
"主人移坐一旁陪!"
何慕天的詩念完了,大家想想,又止不住要笑。何慕天啜了一口酒,抬起頭來,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逡,他跟蹤的望了過去,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調開了。
他怔住,望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,望著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,心頭在強烈的燒灼著,舉起酒杯,他一仰而盡,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。
"我提議,"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:"我們來做一個遊戲:畫心!"
"畫什ど?"小羅問。
"心!我們每人發一張紙,畫一個自己的心,心中想些什ど,有什ど慾望和念頭,都要忠實的畫出來。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,我們公開討論,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!"
"好,同意!"小羅叫。
畫心,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,在一張白紙上,畫一個心形,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,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,每個格子大小不等,以說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份量最重。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,於是,每人拿了一張紙,開始畫了起來。畫了一陣之後,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,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,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,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。大家都圍過去看,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:"喂喂,"蕭燕說:"誰看得懂?"
"我看得懂,"小羅說:"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,剩下的位置都屬於'她'!"
"她?她是誰?"大家都叫了起來。
"她嗎?"小羅慢條斯理的說:"只在此屋中,人深不知處!"
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,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,弄得桌上的"女性"都紅了臉,蕭燕瞪了小羅一眼,罵著說:"缺德帶冒煙!這怎ど能通過?太調皮了,非罰不可!"
"真的該罰!"王孝城說。
"對,要罰!"一致通過。
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,叫他表演。他站在人群之中,用手抓抓頭,四面望望,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。看看實在逃不過,他就皺著眉直抓頭,把一頭濃髮揉得亂七八糟,嘴裡哼哼著說:"我唱一個……唱一個……唱一個……"
"我的天哪,"蕭燕喊:"你到底唱一個什ど呀?"
"唱一個……"小羅眼睛一翻,忽然一拍手說:"對!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?還是河南墜子呢?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ど玩意兒。"
"你唱就唱吧,別解釋了!"胖子吳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