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鵬看看吟霜,又再看看弄玉,看看弄玉,又再看看吟霜,忽然間,他是真的清醒了,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實,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驚喜之情,俯下身子,他一把擁住了面前的兩個夫人,大聲的說:「在這天地之間,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?還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嗎?」還有嗎?在這天地之間,多多少少的故事都發生過了,多少離奇的,曲折的,綺麗的,悲哀的……故事,數不勝數,說不勝說。但是,還有比這故事更神奇的嗎?
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後
於台北
水晶鐲
一
是臘盡歲殘的時候,北邊的天氣冷得特別早,從立冬開始,天就幾乎沒放過晴,陰冷陰冷的風,成天颼颼不斷的刮著,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裡。臘八那天,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,封住了下鄉的小路,也封住了進城的官道。大家更不出門了,何況年節將近,人們都忙著在家醃臘燒煮,準備過年。這種時候的街道總是冷清清的。天飄著雪,寒風凜冽。晚飯時分,天色就完全昏黑了,一般店舖,都提前紛紛打烊,躲在家裡圍著爐火,吃火爆栗子。
這時,韻奴卻急步在街道上。披著一件早已破舊的多羅呢紅斗篷,斗篷隨風飄飛起來,露出裡面半舊的粉色蓮藕裙。繡花鞋外也沒套著雙雪屐,就這樣踩著盈尺的積雪,氣急敗壞的跑到鎮頭那家名叫「回春老店」的藥材店門口,重重的拍著門,一疊連聲的喊:「朱公公!朱公公!朱公公!開門哪,朱公公!」
朱公公是這鎮上唯一的一家藥材店老闆,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夫。因為年事已高,大家都尊稱一聲朱公公。這晚由於天氣太冷,早已就關了店門上了炕。被韻奴一陣急切的拍打和叫喊,只得起身看個究竟。小徒弟早就掌著燈去打開了大門。「朱公公,朱公公在嗎?」韻奴喘著氣問。
「在家,姑娘。可是已睡下了呢!」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著。「求求他,快去看看我媽,快一點,快一點!」韻奴滿眼淚光,聲音抖索著,嘴裡噴出的熱氣在空中凝聚成一團團的白霧:「求求他老人家,我媽……我媽不好了呢!」
朱公公走到門口來,一看這情形,他就瞭解了。絲毫不敢耽誤,他回頭對小徒弟說:
「二愣子,點上油紙燈籠,跟著我去看看。」
穿上了皮裘,讓徒弟打著燈籠,朱公公跟著韻奴走去。韻奴向前飛快的跑著,不時要站住等朱公公。朱公公看著前面那瘦小孤單的影子,那雙時時埋在深雪中的小腳,和那沾著雪花的破斗篷……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,自言自語的說:
「可憐哪,越是窮,越是苦,越是逃不了病!」
來到了韻奴家門口,那是兩間破舊得僅能聊遮風雨的小屋,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,窗格子也已東倒西歪了。那糊窗子的紙,東補一塊,西補一塊,全是補釘。看樣子,這母女二人,這個年不會好過了。朱公公歎息著跨進大門,才進堂屋,就聽到韻奴母親那喘氣聲,呻吟聲,和斷斷續續的呼喚聲:「韻奴,韻奴,韻奴哪!」
韻奴搶進了臥房,一直衝到床邊,抓住了母親那伸在被外的、枯瘦而痙攣的手,急急的喊著說:
「媽!我在這兒,我請了朱家公公來給您看病了!」
朱公公走近床邊,叫韻奴把桌上的油燈移了過來,先看了看病人的臉色,那枯黃如蠟的臉,那瘦骨稜稜的顳骨,和尖尖峭峭的下巴。他沒說什麼,只拿過病人的手來,細細的診了脈。然後,他站起身來,走到堂屋去開方子。韻奴跟了過來,擔憂的問:「您看怎樣?朱公公?」
「能吃東西嗎?」「喂了點稀飯,都吐了。」韻奴含著淚說。
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韻奴一眼,白皙的皮膚,細細的眉,黑白分明的一對大眼睛和小小的嘴,瓜子臉兒,翹翹的鼻子。實在是個挺好的姑娘,卻為什麼這樣命苦?他歎了一聲,提起筆來,一面寫方子,一面說:
「我開副藥試試看,姑娘,你今兒晚上,最好請隔壁李嬸子來陪陪你!」「朱公公!」韻奴驚喊,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,淚水奪眶而出:「朱公公,您要救救我媽!求求您!朱公公,您一定要救救我媽……您一定要救救她,您一定要救救她呀……」「姑娘,你起來!」朱公公攙了韻奴一把,鼻子裡也酸酸楚楚的。「我回去就抓藥,你也不必跟來拿了,我叫二愣子給你送來。藥馬上熬了給你媽吃下去,如果能嚥得下去,一切都還有指望,如果嚥不下去……」朱公公搖搖頭,沒說完他的話:「總之,吉人自有天相,你也別著急,我明兒一早,就再來看看。」「朱公公,您一定能救我媽,我知道,您一定能!」韻奴像溺水的人,抓到一塊浮木般,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,她仰著臉,滿臉的祈求與哀苦,淚水在眼睛裡閃著光。「只要您救活了我媽,我雖然沒錢,我可以給您做一輩子的針線活,做您的丫頭來報答您!」
「姑娘,我會盡我的力量來救你媽的!」朱公公憐惜的說:「你快進去吧,我去抓藥了。聽,你媽在叫你呢,去吧,陪她說說話,給她蓋暖和點兒!」
真的,韻奴的母親正在屋裡沙嗄的呼喚著韻奴,韻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淚,又合著手對朱公公拜了拜,就急急的跑進裡屋去了。朱公公再搖了搖頭,叫著徒弟說:
「二愣子,跟我去拿藥吧!不過,藥是救不了她了,好歹看命吧!拿了藥,你去請隔壁李嬸子來幫忙守著吧!」
韻奴跑進了臥室,走到母親的床邊,坐在床沿上,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母親的手,怯怯的喚著:
「媽!媽!」病人勉強的睜開了眼睛,吃力的看著面前的女兒,枯瘦的手指下意識的緊握著韻奴,她喘息的,斷續不清的說了一句:「韻奴,你媽……是……是不行了!」「媽呀!」韻奴大叫了一聲,撲在棉被上,禁不住淚下如雨,她一面哭泣著,一面喊:「媽,您不能走,您決不能走,您走了,要我怎麼辦?我不如跟著您去了!」
「韻奴,孩子,別哭!」做母親的掙扎著,用手無力的撫摸著女兒的頭髮,她努力的在集中自己逐漸渙散的神志。她有許多話要說,要在這最後一刻說出來,但她的舌頭僵硬,她的思想零亂,緊抓著女兒的手,她痛苦的叮囑著:「聽我說,韻奴……你……你一定要……要繼續走,到×城……裡去,找……找你舅舅,他……他們會照顧你!」
「媽呀,不要,我不要!」韻奴哭得肝腸寸斷。「我要跟著您,您到哪兒,我到哪兒!」
「孩子,別……說傻話!媽……去的地方,你……不……能去。韻奴,你……你把床頭那……那拜匣給……給我拿來,快……快一點!」病人痙攣的、費力的指著床頭的小几,那上面有個紅漆的小拜匣。紅色的底,上面漆著金色的送子觀音,由於年代的久遠,送子觀音已模糊不清,紅漆也斑斑剝剝了。韻奴淚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,她知道,這裡面是母親一些有限的首飾,當她們離開家鄉,想到×城去投奔舅舅,一路流浪著出來,就靠母親這些首飾,走了好幾百里路。而今,母親病倒在這小鎮上已經兩個月了,為了看病付房租,多少首飾都變賣掉了,她不相信這拜匣中還能剩下什麼。即使還有些未變賣的東西,又怎能抵得了失母的慘痛?她把拜匣放在床上,泣不可仰。母親摸著拜匣,說:
「鑰匙……在……在我貼身小衣的……口袋裡,拿……拿出來,把……把匣子打開!」
「媽!」韻奴哭著說:「您省點力氣吧!」
「快!韻奴,快……一點,打……開它!」病人焦灼的說。「快……一點呀!」「是的,媽。」韻奴不忍拂逆母親的意思,伸手到母親的衣襟裡,取出了鑰匙,她淚眼模糊的把鑰匙插進鎖孔中,打開了鎖,拜匣開開了。韻奴含淚對拜匣中望過去,裡面除了一個藍色錦緞的小荷包之外,已經一無所有,顯然,這荷包中就是母親僅餘的東西了。她把拜匣推到母親手邊。「這兒,媽,已經開開了。」病人伸手摸索著那錦緞荷包。
「打開……它!」她喃喃的。
「打開這荷包嗎?」「是——的,是的,快!韻奴!」
韻奴打開荷包,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,她看看,那是一枚手鐲,一個透明的水晶鐲子。水晶鐲子並不希奇,奇的是這水晶鐲的雕工,那是由兩隻雕刻的鳳盤成的鐲子。鳳上的翎毛、尾巴、翅膀……都刻得細緻無比,神情也栩栩如生。水晶原是石頭中硬度極大,最難雕刻的,而這鐲子卻雕得玲瓏剔透,千載也難一見。韻奴舉著那鐲子,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,她必然有心情來欣賞這個稀世的寶物,但現在,她什麼心情都沒有,只隱隱的有點兒詫異,跟著母親長大,她居然是第一次見到這鐲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