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給……給我!」母親喘成了一團。
「這兒,媽。」韻奴把鐲子遞到母親手中。
病人握緊了那鐲子,摸索著上面的花紋,那鐲子在透明中帶著些極淺極淺的微藍色,在油燈的紅色燈暈中,就顯出一種奇異的淡紫。病人吃力的審視那鐲子,放心的歎了口氣,拉過韻奴的手來,她把鐲子放在韻奴手中。經過這一番揉挫掙扎,她似乎已力盡神疲,低低的,她像耳語般,聲如游絲的說:「拿好它,韻奴,這……這是一件寶貝……一件寶貝。這鐲子……跟了我——跟了我十幾年了,你……你要好好的……好好的保存它。聽著,韻奴,我——我——我要告——
告訴你,關於——關於——關於這鐲子,它……它……啊……哎!」病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,頭猛的向後一仰,握著韻奴的手頓時一鬆,腦袋就從枕頭上歪到枕頭下去了,再一陣全身收縮的痙攣之後,就一動也不動了。韻奴狂號了一聲:
「媽——呀!」她撲過去,抱住了母親的頭,緊緊的,緊緊的搖撼著,嘴裡不停的呼喚:「媽呀,媽呀,媽呀!」
但是,病人不再回答了,那嘴唇上最後的一絲血色,也逐漸消褪了。韻奴狂呼不已,力竭聲嘶,好半天之後,她終於放開了母親,坐正了身子,不相信似的望著母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。難道這就是生命的結束嗎?難道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就只剩下這樣一個不說不動的軀體嗎?她傻了,愣了,癡呆了。她不再哭,也不再說話,只是這樣癡癡傻傻的坐在那兒,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床上的人。窗外,風聲在呼嘯著,雪花扑打著窗紙,發出一連串的簌簌聲。
當二愣子拿了藥,陪同著隔壁李嬸子走進來時,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:病人,早就斷了氣。韻奴如癡如呆的坐在床沿上,手裡緊攥著一個晶瑩奪目的水晶鐲。
二
「韻奴,聽我說,你媽去世已經兩個月了,你以後要怎麼著,也該自己拿個主意,整天在屋裡抹眼淚是不行的,把身子哭壞了,也解決不了問題啊。何況,你媽的遺體厝在廟裡也不是長久之計,是要運了靈柩回鄉呢?還是就在這兒入土呢?還是去找了你舅舅,商量個辦法呢?」李嬸子坐在韻奴身邊的板凳上,手按在韻奴肩上,溫柔的勸導著。
「啊,李家嬸嬸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呀!」韻奴低垂著頭,不住的絞著懷裡的一塊羅帕。「以前,我什麼事都聽我媽的,現在,叫我一個女孩兒家,能拿什麼主意呢?我只懊惱,沒跟著我媽去了!」「傻丫頭,怎麼說這種話呢,年紀輕輕的,說不定有多少好日子在後頭呢!」李嬸子抓過韻奴的手來,輕輕的拍撫著。「韻奴,當初你們不是要去×城投奔你舅舅的嗎?你為什麼不去呢?」「我媽臨死,也要我去找舅舅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可是這兒離×城還有好幾百里,我身上……連……連一點兒盤纏都沒有,媽的棺木錢,還是您和朱家公公幫的忙,您這兒的房租,我也沒付……」「噢,韻奴,還提房租做什麼,我這兩間房子,空著也是空著。你離鄉背井的,又遭著這些變故,我們不幫你忙,誰能幫你忙呢?」李嬸子溫和的說,好心腸的望著韻奴。「本來啊,韻奴,如果我有辦法,是該幫你籌點兒錢的,但是你知道我也不是很富裕的……」
「噢,李家嬸嬸,你幫的忙已經夠多了,我是說什麼也不能讓您再破費了。我想……我想,我可以做一點活計,賺點錢……」韻奴囁囁嚅嚅的說。
「不是我說潑冷水的話,韻奴,你如果要靠做活計來賺錢的話,賺一輩子也不夠你的盤纏。何況,這兒鎮上都是小家小戶的人家,誰還用針線上的人呢?都是自己做做罷了。除非是西邊周家,但是周家又太有錢了,現成的針線人就用了好幾個。我看,你這辦法是行不通的。」
「那……那麼,我還能怎麼辦呢?我……還認得點字……」「那也沒用,又沒有誰要請女師傅的。」
韻奴的頭垂得更低了,一溜劉海遮著白皙的額,黑濛濛的眸子裡充滿了淒涼與無奈,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。李嬸子深思的望著她,猛的想起了什麼,跳起來說:
「對了,韻奴,我有辦法了。」
「怎麼?」「我記得你媽死的那天晚上,你手裡拿著一個鐲子……」
「水晶鐲!」韻奴說。「是了,那水晶鐲可能還值點錢……」
「可是,可是……我媽臨死的時候,巴巴的把那水晶鐲拿出來交給我,像是要告訴我什麼,沒來得及說出來就死了。媽什麼都賣了,就捨不得賣那鐲子,又說那是個寶貝,叫我好好保存著,只怕那是個傳家之寶,我總不能把它賣了呀!」
「哦,是傳家之寶嗎?」李嬸子也失去了主意,站起身來,在房裡走來走去,一個勁的在懷裡搓著手。然後,她忽然停在韻奴的面前。「韻奴,我能看看那水晶鐲嗎?」
「好的。」韻奴取來紅拜匣,開了鎖,拿出那藍緞子的小荷包,再鄭重的托出了那個鐲子。李嬸子小心的接了過來,細細的審視著。那鐲子透明晶瑩,流光四射。奇的是那雕工,雙鳳的羽毛,纖細處僅有一發之細,而鳳尾的花紋,鳳頭的精細,使人歎為觀止!李嬸子抽了一口氣,活了半輩子,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種稀世奇珍!她不自禁的讚美著說:
「啊呀,真是個好東西呢!」
「我媽臨死也說,說它是件寶貝。」
「快收起來吧,我拿在手裡都怪擔心的,只怕把它碰壞了。」李嬸子看著韻奴收好了鐲子,沉吟片刻,她又說:「我又有一個辦法了。」「是什麼?」「知道鎮上那家『有利』當鋪嗎?」
「是的。」韻奴有些兒羞澀,到這鎮上不過四個多月,那家當鋪她倒去過好幾次了。
「那家當鋪的掌櫃都挺識貨的,你何不拿這個水晶鐲去當一筆錢呢?你看,韻奴,當當和賣斷不同,只要你在死當以前,能籌到款子來贖回,東西就還是你的。我為你盤算啊,你最好是用水晶鐲當一筆錢,馬上動身去×城找你舅舅,找到你舅舅之後,你反正得回來安葬你母親,那時再把水晶鐲贖回。你看,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?又保有了水晶鐲,又投奔了你舅舅。」韻奴深思片刻。「好是好,只是……如果我舅舅不肯來呢?」
「你媽既然肯遠迢迢的去投奔他,一定有相當把握,我想他總不會不認你這個窮親戚的。再有,你不妨問問他,或者他能知道這水晶鐲的來歷呢!如果真是你家傳家之寶,他也不會讓它流落在外邊的。」
韻奴咬著嘴唇,左思右想,似乎是除了李嬸子這個辦法之外,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了。回憶母親臨終時,拿著這鐲子鄭重交付給她,好像這鐲子有什麼古怪似的,是不是母親也想要她靠這鐲子去×城呢?不,不,母親分明交代過要好好保存它。但是,現在什麼都顧不得了。當務之急,是她必須要找個棲身之地!咬咬牙,她揚了一下頭:
「好吧!李嬸子,我今兒下午就去有利當鋪試試看!希望他們能給我當個好價錢!」
就這樣,這天午後,韻奴終於懷著那個錦緞荷包,走進了有利當鋪的大門。當鋪的一切,對韻奴來說,並不陌生,從家鄉一路出來,她們已經進過無數次當鋪了。當鋪的佈置總是相同的,大門口的珠串簾子,門裡那暗沉沉的光線,那高高的櫃檯,和那躲在櫃檯後的掌櫃,以及那小小的當當口。雖然對這些已不陌生,韻奴仍然抑制不住走進當鋪門的那種侷促、不安,和羞澀的感覺。想當初在家鄉的時候,韻奴也是名門閨秀,父親在京城裡還作過官,只是時運不濟,因事辭了官還鄉之後,靠家裡的千頃良田,也還生活得十分舒適,韻奴一樣是丫頭老媽子侍候著的千金小姐,那時,她是做夢也想不到,自己有一天會孤苦伶仃的流落異鄉,瑟瑟縮縮的走進當鋪來當當!唉,假苦家鄉不接二連三的先鬧旱災,再鬧水災,接著又鬧瘟疫……假若父親不那麼好心的散財濟貧,或者父親不死……假若那些窮凶極惡的親族們不欺侮她們寡母孤女,或者她有個兄弟可以承繼宗祧……假若……唉,如果沒有這些假若,她又怎會和母親離鄉背井,去投靠親戚?母親又怎會客死異鄉?她又怎會孤苦無依呢?
韻奴站在那櫃檯前面,心裡就在七上八下的想著心事。那掌櫃的隔著當當口向外望,依稀認得韻奴那張怯怯的、羞澀的面龐。當鋪掌櫃都是見多識廣的人,只一看韻奴的舉止裝束,他就知道她是那種沒落的豪門之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