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要當當嗎?」他溫和的問。
「是的,請看看貨。」韻奴小心翼翼的遞上了那錦緞荷包。「請小心點,別碰壞了。」掌櫃的取出了那枚水晶鐲,對著亮光,他細細的審視著,然後,他似乎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他滿面驚疑的望著韻奴,深深的盯了韻奴好幾眼,那眼光怪異,而又充滿了不信任似的神情,半晌,才站起身子,有些緊張的說:「姑娘,你請那邊坐坐,喝杯熱茶,我要把你這鐲子請進去,和咱們家老闆研究研究,這不是件尋常物品,你知道。」
果然這是件寶貝了。韻奴點了點頭,跟著掌櫃的走到另一個小房間裡,在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中坐下了。掌櫃拿著那水晶鐲走進了裡間,大概和老闆以及朝奉等研究去了。韻奴在那兒不安的等待著。心裡七上八下的想著這水晶鐲的價值。片刻,有個小徒弟送上了一杯熱騰騰的上好綠茶,又片刻,另一個小徒弟又送上了一個烤手的烘爐,只是不見那掌櫃的出來。韻奴啜了一口茶,抱著烘爐在那兒正襟危坐,她沒有料到他們要對那水晶鐲研究這麼久的時間。她看到那倒茶的小徒弟鑽出門簾走到大街上去了,她看到一隻老黃貓在櫃檯下打呼嚕……她的熱茶變冷了。
那掌櫃終於走了出來,他手中卻沒有那鐲子。
「姑娘,你再坐坐,」掌櫃的微笑著說,眼底的神情卻是莫測高深的。「我們朝奉還在研究你那鐲子呢!姑娘,你以前來過的吧?」「是的。」韻奴的不安加深了。或者,她不該拿那鐲子來噹噹的,或者,那是一件根本無法估價的寶貝。
「姑娘想要把那鐲子當多少銀子呢?」
「您看能當多少呢?」韻奴靦腆的說:「當然希望能多當點兒,我只當個一年半載,好歹是要贖回去的。」
「哦?」掌櫃的應了一聲,眼光落在她的身上,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。不知怎的,那眼底竟有抹惋惜與忐忑。「這鐲子,想必是……想必是……你們家傳的吧!」
「是家傳的,所以要贖回去的。」
「哦,是的,姑娘。」那掌櫃的繼續打量她,看得韻奴更加不安了。「只是,姑娘有沒聽說過,當當容易,贖當難哪!」
原來他怕我不來贖嗎?韻奴把烘爐抱緊了一些,挺了挺背脊。「我一定會來贖的,我只是缺盤纏。」
「姑娘要離開這兒嗎?」
「是的,我要去×城找我舅舅。」韻奴說著,開始感到一些兒不耐煩了,她是來噹噹的,不是來聊天的。當一個鐲子有這麼多嚕囌嗎?正在沉吟著,門簾兒一響,剛剛出去的那小徒弟同著好幾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走進來了。那掌櫃的立即拋開了她,向他們迎了過去,一面對她說:
「姑娘再坐一下就好了。」
掌櫃的迎著那幾個漢子,一起走到裡面去了,顯然,這幾個人不是來噹噹的,而是老闆的朋友。韻奴繼續坐在那兒,百無聊賴的撥弄著小手爐。那小徒弟又出來了,給韻奴斟上了一杯熱茶,就呆呆的站在韻奴旁邊看著她,不再離開了。韻奴心頭忽然一陣悚然,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和恐懼籠罩了她,她這時才模糊的感到,自從她遞上了那個水晶鐲以後,所有的發展都那樣不尋常。她茫然四顧,那暗沉沉的房間,那高高的櫃檯,那在寒風裡飄蕩的珠串門簾,以及那直挺挺站在那兒,對她瞪著眼睛的小徒弟……她的恐懼更深更切了,一股寒意從她的心坎上直往上冒,她猛的站起了身子,對那小徒弟說:「告訴你們掌櫃的,把那鐲子還給我,我不當了!」
小徒弟還沒來得及說話,那掌櫃的已大踏步的跨了出來,在那掌櫃身後,是那幾個彪形大漢,和當鋪的老闆及朝奉,他們一直走向韻奴,就那樣一站,韻奴已經發現自己被包圍在一層密密的肉屏風裡了。四面都是橫眉豎目、不懷好意的臉孔。韻奴驚惶的望著這些人,渾身抖索著,結結巴巴的說: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們……要做什麼?」
一個大漢向前跨了一步,一隻粗大的手驟然間擒住了韻奴的手腕,像老鷹捉小雞般把她抓得牢牢的,另一個大漢取出了一捆粗壯的繩索。「你——你們——怎麼——怎麼——」韻奴嚇得魂飛魄散,臉色倏然間變得慘白了。「你……你們是……是要鐲子還是……還是要人?」「都要!」一個大漢說,把她的手反剪到身後,開始拿繩子把她密密麻麻的捆了起來。
「請——請你們放了我,鐲子——鐲子——鐲子給你們吧。」韻奴顫抖著,淚水奪眶而出,再也想不到當這鐲子竟惹起殺身之禍!她仰起臉兒,祈求的看著那個掌櫃:「掌櫃的,你——你行行好,求求你,求求你!」淚珠沿著她蒼白的面頰滾落,她小小的身子在那幾個大漢的撥弄下無助的打著旋轉,繩子把她綁了個結實,她看起來像個孤獨無助的小可憐兒。
「噯,姑娘,」那掌櫃的似乎有些不忍,咳了一聲,他對韻奴說:「這是你的不該呀,我可沒有辦法救你,我們也是奉了命令,公事公辦,誰讓你還把鐲子拿出來當當呢?我們每家當鋪都有這鐲子的圖樣呀!」
「那鐲子——那鐲子——那鐲子到底有什麼不好?」韻奴掙扎著,抖索著,淚眼婆娑的問。
「別問了,跟我們走吧!還在這兒裝模作樣!」一個大漢拉住她身上的繩子:「倒看不出這樣標標緻致的小姑娘會作賊!」「作賊?」韻奴陡的一驚,這時才看出這幾個彪形大漢原來是縣府裡的捕役,她的牙齒打起戰來,眼睛瞪得好大好大,「天哪!我什麼時候做過賊?」
「還說沒做過賊呢!你有話,去縣太爺那兒說吧!」大漢扯著她向門外拖去。當鋪門口,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,對韻奴指指戳戳議論紛紜,韻奴又羞又愧,又驚又氣,又惱又痛,又悲又憤,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了好。哭泣著,她一邊被拖著走,一邊掙扎著說:
「我到底偷了什麼東西哪?」
「別的東西還弄不清楚,那水晶鐲子可是確確實實從西邊周家偷走的!人家幾個月前就報了官的!早就畫了圖在各地察訪了,至於你還偷了些什麼,就要你自己去堂上說了!」
「水晶鐲!水晶鐲!」韻奴驚呼,舉首向天,她淚霧迷濛。「天哪,那要命的水晶鐲!媽呀,你給我這水晶鐲,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」
三
縣太爺程正升了堂,高高的坐在台上的椅子中,他望著跪在下面的韻奴。韻奴是昨天被捕的,在女牢裡押了一夜,早已哭得雙目紅腫,鬢髮篷鬆。但是,儘管那樣脂粉不施,儘管那樣發亂釵斜,她仍然充滿了一股靈秀之氣。那坦白的雙眸,那正直的面容,絲毫不帶一點兒妖魔邪氣。程正是個清官,他一向以腦筋清楚,剖事明白而著稱。看著韻奴,他真不敢相信她是個賊,他素來相信面相之說,如果面前跪的這個小姑娘真是賊,他的面相也就看左了。
可是,這件案子可真讓人棘手。西邊周家是全縣的首富,老太爺已過世,公子名叫周仲濂,年紀雖輕,卻能詩善文,有「才子」之稱。只因為老太爺當初多年仕□,對於名利早已淡泊,所以遺言不願兒子做官,所以這周仲濂從未參加過科舉。只在家裡管理佃戶,從事農耕,並奉養老母。程正出任這兒的縣官已經多年,看著周仲濂長大,喜歡他的滿腹詩書,竟成忘年之交。這周家遇盜是在四個月前,據說,半夜裡有一夥強盜翻牆進去,可能用什麼薰香之類薰倒了家裡的人,偷走了老夫人的一個首飾匣。周家報官時說,別的物件丟了猶可,只是裡面有個水晶鐲,是件無價之寶,務必希望追回。於是,程正命畫工們畫了這水晶鐲的形態,廣發給百里之內各鄉鎮的當鋪及珠寶店,根據他的經驗,盜賊們一定會耐不住,而把偷來的東西變賣的。何況,盜賊們不見得真知道這水晶鐲的價值,很可能送進當鋪裡去。而今,他所料不虛,這水晶鐲果然出現了!使他驚奇而不解的,是那持鐲典當的,竟是這樣一個柔柔弱弱,嬌嬌怯怯的小姑娘!跪在那兒,她含羞帶淚,像個待宰的小羔羊。
「趙韻奴!抬起頭來!」他喊著。
韻奴順從的抬起頭來,舉目看著程正,眼中淚光瑩然,那神態是楚楚可憐的。尤其那對浸在淚水中的眸子,那樣黑,那樣亮,那樣淒然,又那樣無助,這實在不像個賊呀!
「這水晶鐲是你拿到有利當鋪裡去典當的嗎?」他嚴肅的問,手裡舉著那闖禍的水晶鐲。「是的,老爺。」「你從哪裡得來的?快說實話,不要有一句謊言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