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要去把她帶回來,」雲鵬嚷著:「你知道山裡有狼有虎嗎?她就是死,也不該屍骨不全呵!」
不管弄玉的勸阻,他終於帶著家人,撲奔城西的叢林而去。出了城,郊外山路崎嶇,秋風瑟瑟,四野一片淒涼景象。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丟在這山野裡,他就覺得心如刀絞,不禁快馬加鞭,直向叢林衝去。
終於,他們來到了那叢林裡,葛升勒住馬說:「就在這兒!」雲鵬停住馬,舉目四顧,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,有一團白色的影子。雲鵬喊了一聲,滾鞍下馬,連跑帶跌的衝到那白影子的旁邊,一把抓住,卻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,衣裳之中,什麼都沒有。「吟霜!」雲鵬慘叫,舉起衣裳,衣物都完整如新,只是伊人,已不知歸向何處。他昏昏然的站起身來,茫然四顧,森林綿密,樹影重重,暮色慘淡,煙霧迷離,秋風瑟瑟,落木蕭蕭。那原野起伏綿延,無邊無際。吟霜在哪裡呢?他緊抱著吟霜的衣物,呆呆的佇立著,山風起處,落葉紛飛。葛升走了過來,含淚跪下說:「爺,白姑娘是回她的家鄉去了,請爺節哀順變吧!」
是嗎?是嗎?她真是化為白狐,回歸山野了嗎?雲鵬仰首問天,天亦無言,俯首問地,地亦無語。雲鵬心碎神傷,不禁淒然淚下。撫摸著那些衣衫,衣香依舊,而芳蹤已杳。他不忍遽去,佇立久之,家人們也都垂手而立,默默無言。山風呼嘯,夜梟哀啼,天色逐漸黑暗,山影幢幢,樹影參差,幾點寒星,閃爍在高而遠的天邊。老僕葛升再一次跪稟:
「爺,夜深了,請回去吧!白姑娘有知,看到爺這樣傷心,也要不安的。」當此際,縱有千種柔情,百種思念,又當如何?雲鵬慨然長歎,含淚默祝:「吟霜,吟霜,你如果真是白狐,山林遼闊,請好生珍重,一要遠離獵人網罟,二要遠離猛獸爪牙。你一點靈心,若不泯滅,請念我這番思念之情,時來一顧!」
祝完,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,重重的跺了一下腳,帶著滿懷的無可奈何與愴惻之情,他說:
「我們走吧!」執轡回鞍,一片淒涼,再回首相望,夜霧迷離,山影依稀。那樹木,那小徑,那岩石,那原野,都已模糊難辨了。雲鵬愴然的想起前人的詞:「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」
這以後,也是「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」了。
從此,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。雲鵬魂牽夢縈,實在無法忘懷吟霜。朝朝暮暮,這片思念之情,絲毫不減。走進吟霜住過的房子,他低呼吟霜。看到吟霜穿過的衣物,他低呼吟霜。撫弄吟霜彈過的琴,他低呼吟霜。抱起吟霜留下的兒子,他更是呼喚著吟霜。孩子長得非常漂亮,眉毛眼睛,都酷似吟霜。他常抱著孩子,低低的說:
「你的母親呢?孩子?你的母親呢?」
這種忘形的懷念,這種刻骨的相思,使他憂思忡忡,而形容憔悴。弄玉看在眼裡,急在心裡。只得對雲鵬說:
「雲鵬,你這樣想念吟霜,不怕我吃醋嗎?」
雲鵬攬過弄玉,注視著她,溫柔的說:
「弄玉,你不會吃吟霜的醋,因為你和我一樣喜歡吟霜呢!」一句話說得弄玉心酸,她望著雲鵬,歎口氣說:
「但願吟霜能瞭解你這番思念之苦,能回來再續姻緣。不過,爺,你也得為了我和孩子們,保重你自己呵。我看,從明天起,你多出去走走,各處去散散心,好嗎?」
為了免得弄玉懸心,他只得應著。但是,儘管名山勝水,或花園名勝,都無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。就這樣,一年的時間過去了。孩子已牙牙學語,而且能搖搖擺擺的走路了。雲鵬看著孩子,想著吟霜,那懷念之情,仍然不減。弄玉開始笑吟吟的對雲鵬提供意見:「雲鵬,天下佳人不少,與其天天想吟霜,不如再娶一個進來。」「你別瞎操心了!」雲鵬皺著眉說。
弄玉不語,她知道他已是「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」了。她嘴裡不說,卻在暗中佈置著什麼,雲鵬發現她在裝修吟霜那幾間臥室了,他懷疑的問:
「你在弄些什麼?」「把這幾間屋子收拾好,給你再物色一個人。」弄玉笑嘻嘻的說。「你別動吟霜的房間,也別白費工夫,你即使弄了人來,我也不要!」雲鵬沒好氣的說。
「給你物色一個比吟霜更漂亮的,好嗎?」弄玉祈求的看著雲鵬:「你不要管,等我找了來給你看看,不好,你就不要,如何?一年了,你總是這樣愁眉苦臉的,要我們怎麼辦呢?」
雲鵬慨然長歎,撫摸著弄玉那窄窄的肩,和鬢邊的細發,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動和歉然的情緒,再歎口氣,他低聲說:
「弄玉,弄玉,你實在是個好太太!你別給我弄人,我一定從明天起振作起來,如何?」
「這樣才好。」弄玉笑著,眼裡盈著淚。
雲鵬開始強顏歡笑,也開始參加應酬宴會,去歌台舞榭,但,在心底,他還是想念著吟霜。怕弄玉寒心,他不敢形於色,而弄玉呢?她已把吟霜的房間弄得煥然一新,雲鵬知道她要為他物色人選的念頭仍然未消,感於她那片好意,他也就無可奈何了。於是,這天,雲鵬從外面回到家裡來,才一進門,就覺得家裡充滿了一股特殊的氣氛,老家人葛升笑得怪異,喜兒鬼鬼祟祟,丫頭們閃閃躲躲。他奇怪的走進去,弄玉已笑著迎了出來,滿臉喜氣:「雲鵬,我總算給你物色到一個人了!」
原來如此!雲鵬有些不高興,皺著眉問:
「在哪兒?」「我讓她待在吟霜的那間屋子裡呢,你去看看好嗎?」
怎麼可以讓她住吟霜的房間!雲鵬十分不樂,卻不好發作。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樣子,他又不忍過拂其意,只得走到那門口來。才到門口,弄玉又止住了他。
「您別先進去,雲鵬。這女孩也會唱曲子,你先聽她唱一曲,看看比吟霜如何?」雲鵬有些詫異,也有些不耐。但是,屋裡已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,好熟悉!接著,一個圓潤清脆的歌喉,就裊裊柔柔的唱了起來:
「香夢迴,才褪紅鴛被,重點檀唇胭脂膩,
匆匆挽個拋家髻,這春愁怎替?那新詞且寄!」
雲鵬猛的一震,這可能嗎?他再也按捺不住,大踏步的跨上前去,他一掀簾子,直衝進房。霎時間,他愣住了。在一張椅子上,一個女子白衣白裳白飄帶,正抱琴而坐,笑盈盈的面對著他。這不是吟霜,更是何人!
「吟霜!」他沙嗄的喊,不信任的瞪視著她。
吟霜拋下了手裡的琴,對著雲鵬跪下了,含著淚,她低低的叫:「爺,我回來了。而且,再也不走了!」
雲鵬恍然若夢,輕觸著吟霜的頭髮面頰,她豐澤依舊,比臥病前還好看得多。他喃喃的、不解的、困惑的說:
「真是你嗎?吟霜?真是你嗎?你從那山林裡又回來了嗎?你不會再變為狐,一去不回嗎?」
弄玉從屋外跑進來,帶著笑,她也對雲鵬跪下了。
「雲鵬,請原諒我們。」她說。
「怎麼?這是怎麼回事?」雲鵬更加糊塗了。
「我們欺騙了你,爺。」吟霜說,含笑又含淚。「我並不是白狐,從來就不是一隻白狐。」
「那麼……」雲鵬腦子裡亂成了一團。
「是這樣,爺。」吟霜接口:「那時候我病得很重,自以為不保。當年漢武帝之妃李夫人,病重而不願皇帝親睹,怕憔悴之狀,使皇帝不樂。我當時也有同樣的想法,而且,爺愛護過深,我深怕讓爺目睹我的死亡,會過份傷心,所以,我和姐姐串通好,想出這個辦法來。只因為大家都傳說我是白狐,我就假托為狐,要歸諸山野。事實上,姐姐把我抬往另一棟住宅,買了丫頭老媽子侍候著,同時延醫診治。如果我死了,就讓姐姐把我私下埋了,你也永不會知道這謎底了。如果我竟然好了,那時,我再回到你身邊來,把一切真相告訴你。叨天之幸,經過一年的調養,我真的好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雲鵬愣愣的說:「在那山野裡,我曾經目睹你蛻下的衣衫呢!」
「那也是我們叫葛升去預先佈置的,」弄玉說,笑容可掬:「我就知道你一定要親自去看的!」「原來葛升也是同謀。」
「同謀的多著呢,家人丫頭有一半都知道,」弄玉笑得更甜了。「只是瞞著你,當你在那兒朝思暮想的時候,吟霜就和我們只隔著一條胡同呢!那葛升,他雖然參與其事,可是,他至今還懷疑吟霜是白狐呢!」
「我看,關於我是白狐這件事,恐怕一輩子也弄不清楚了,那香綺還在供著我的長生牌位呢!」吟霜也笑著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