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鵬得子的喜悅,遠沒有為吟霜生病的焦慮來得大。坐在吟霜的床前,他握著她那瘦削的手,擔憂的望著她,懇摯的說:「吟霜,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,看不到你活活潑潑的在屋子裡轉,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。」
吟霜微笑著,由於瘦了許多,那笑容在唇邊就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。「爺,您別老是掛著我,」她委婉的說:「你何不出去走走。」
「等你好了,我帶著你和你姐姐,一起出去玩玩。」
「只怕……」吟霜低歎了一聲,把頭轉向裡面。「我是沒有這個福氣了,爺。」雲鵬一把握緊了她的手,眼睛緊緊的盯著她。他心裡早就有個不祥的預感,只是在吟霜說穿之前,他根本就不允許這預感存在。如今,他被刺痛了,緊張了,也心驚肉跳了!
「吟霜,」他喊著:「不許這樣想!你還那樣年輕,你還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歲月,你決不許離開我!吟霜,」冷汗在他額頭沁了出來,他僕向她:「再也不許說,你知道嗎?吟霜,你必須好好的活著!為了我,吟霜,你不是什麼都為了我嗎?你必須為我好好的活著!因為,沒有你,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意義了!」「哦,爺。」吟霜低呼著,眼裡蘊滿了淚,她用手輕輕地撫摸雲鵬的手,勸慰的說:「你不該說這話的,爺。您是個男人,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,失去了我,還有更好的,何況,有姐姐陪著你……」這話簡直像在訣別了,雲鵬五內俱傷,心驚膽戰,一把摀住了吟霜的嘴,他嚷著說:
「別再說了!吟霜,你知道你在我心裡的地位!你一定要放寬心思,好好調養自己,我不能失去你。」他緊攥住她。「呵,吟霜,我真的不能失去你!」
吟霜凝視著她,淚珠沿頰滾落,但是,她在微笑著,在她唇邊,浮現著一個好美麗好幸福的笑容。
「哦,爺。」她說:「我想一個流離失所的賣唱女子,能得到爺這樣推心置腹的恩寵,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?我是死而無憾了。」「不許提死字,吟霜!」雲鵬含著淚喊,忽然又熱烈的俯向她。「吟霜,記得那年你曾救了冬兒一命,你既然能救冬兒,你當然也可以救自己,那麼,救救你自己吧!吟霜!為了我,救救你自己吧!」吟霜含淚看著雲鵬。「你真那麼怕我死?」她幽幽的問。
「吟霜!」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,緊壓在他的心臟上。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怎樣狂野的跳動著。她又歎息了,輕聲的,她像許諾般的說:「爺,你放心,我不會死的。」
「真的嗎?吟霜?」「真的。」她對他微笑。他看著她,於是,忽然間,他覺得她那許諾是真會實現的,她不會死!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擔,她不會死。可是,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,吟霜更是瘦骨支離了,她已無法下床,也懶於飲食了。弄玉完全不顧妻妾的名分,整日守在吟霜的房裡,和雲鵬一樣,她也求她「救救你自己」。但,吟霜顯然無法救她自己,她一天一天的步向死亡,雲鵬也一天一天的喪魂失魄。這天,弄玉整天都在吟霜房裡,她們似乎談了許多知心的話。到晚上,弄玉含淚來到雲鵬面前。
「吟霜請你去,雲鵬,她有話要告訴你!」
雲鵬心裡一緊,敏感到事情不妙,他抓住了弄玉。
「她不好了嗎?」「不,現在還不要緊。雲鵬,你去吧!」
雲鵬走進了吟霜房裡,房角的小藥爐上,在熬著藥,一屋子的藥香。桌上,一燈如豆。吟霜躺在白色的紗帳裡,面色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,更顯得憔悴而消瘦。但她那對烏黑的眼珠,卻比往日更加清亮,更加有神。雲鵬走過去,坐在床沿上,輕輕的握住吟霜放在被外的手,那手已枯瘦無力,一對白玉鐲子,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墜著。雲鵬四面望望,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,他注意到,吟霜已經摒退了丫頭們。
「吟霜。」他心痛的喊著。
「爺。」吟霜臉上仍然帶著那楚楚動人的微笑。「我請你來,是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。因為,我的期限到了,我必須走了。」
「吟霜!」雲鵬驚喊,孩子氣的說:「你答應過,你不會死!」
「爺,」吟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。「我不會死,我沒有說我要死呀!我只是要告訴你一個秘密。」
「一個秘密?什麼秘密?」雲鵬困惑的問。
吟霜那對烏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著他。
「你當然知道那傳說,」她輕聲的說:「關於我是那只報恩的白狐。哦,爺,你認為我是一隻白狐嗎?」
雲鵬深深的注視著她。
「當然不,吟霜,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鬼狐之說。」
「可是,你錯了,爺。」吟霜歎口氣,坦率而懇摯的看著他。「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,我確實是那只在山中被你救下來的白狐,為報當日之恩,化身為人,設計來到你家。我曾立誓要幫你生個兒子,這段恩情就算報了,現在,我已經給你生了兒子了!」「吟霜?」雲鵬不相信的看著她,伸手摸摸她的額,她沒有發燒,她的神志是清醒的。「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麼嗎?」
「我知道,」吟霜說:「我很清醒,我講的都是真話。爺,你想想看吧,我來你家的整個經過,不是太巧了嗎?我告訴您,我確實是那只白狐!」
「我不管你是人是狐,」雲鵬煩惱的說:「我只要你在我身邊,好好的活著。」「可是,爺,我的期限已經到了,我必須離去。」吟霜溫柔而哀懇的說:「請你看在我這幾年的恩情上,為我做一件事,我會非常感激你。」「吟霜?」雲鵬盯著她,那寬寬的額,那細細的眉,那亮晶晶的眼睛,那挺挺的鼻子,那小小的嘴,那細膩的皮膚,那玲瓏的手腳……這是一隻狐狸嗎?荒謬!豈不荒謬嗎?但,她真是隻狐狸嗎?「你說吧,吟霜。」
「請你過兩天之後,把我抬到城外西邊那座森林裡去,然後都走開,不要管我,也不要窺探,我會重化為狐,回歸山林。如果你不依我,我會死去的。」
「吟霜!」雲鵬驚喊,猛烈的搖頭。「不!不!不!你根本神志不清,不行,在那森林裡,你會凍死!」
「爺,我是隻狐狸呀!」吟霜說,那烏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著雲鵬,雲鵬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只白狐,是的,這是那只白狐的眼睛!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額汗涔涔了。吟霜緊緊的抓住了他。「知道嗎?爺,我是屬於山林和原野的,自來你家,雖然我也很幸福,但是,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。我畢竟不是人,過不來人的生活,你勉強留下我,我一定不免一死。爺,你希望我死嗎?」「哦,吟霜,我要怎麼辦?吟霜?」雲鵬淒楚的叫:「你既然必定要走,何苦來這一趟?」
吟霜似乎也一陣慘然,淚珠就如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,握緊了雲鵬的手,她淒然說:
「爺,如你疼我,好好待那個孩子吧。我在林中,還是會過得快快樂樂的,你盡可以放心,不要掛念,如果有緣,說不定我以後還會來見你。別了,爺。請照我的話辦,一旦我死了,就來不及了。現在,你願意出去,讓姐姐進來嗎?我有話要和姐姐說。」雲鵬心神皆碎,五內俱傷。他掩淚退出了吟霜的房間,痛心之餘,真不知神之所之,魂之所在。弄玉含淚進了吟霜的房間,整夜,她都逗留在裡面,沒有出來。
第二天一大早,雲鵬就必須出門,因為知府來縣中巡視,他要去陪侍。他無暇再去探視吟霜。黃昏時分,他回到府中,來不及換去官服,就一直衝進吟霜的臥房,才跨進房間,他就大吃了一驚,呆呆的愣住了。吟霜房中,一切依舊,只是那張床上,已一無所有。「雲鵬,」弄玉追了進來,含淚說:「吟霜已經離去了。」
「離去了?到哪兒去了?」雲鵬跳著腳問。
「我們遵照她的意思,把她送到城外西邊的森林裡去了。」弄玉說:「她逼著我做的,她說,等你回來,就不會放她走了!」
「糊塗!」雲鵬跺腳大叫:「你怎麼聽她的?她病得神志不清,說的話怎能相信?誰抬去的?放在什麼位置了?有沒有留下人來照應?」「是葛升他們抬去的,我們遵照她的意思,把她放在草地上,就都走開了,不敢留在那兒看她。」
「啊呀,我的天!」雲鵬感到一陣頭暈目眩,用手拍著額,他一疊連聲的叫葛升備馬,他要趕到那森林裡去看個究竟。
「爺,你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去吧!」弄玉勸著:「天已經暗了,路又不好走,您何苦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