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是你寫的嗎?浣青?你說!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東西!為了你,我和家裡吵翻了天,你倒輕鬆,來一句『寄語多情且住,陋質難受慇勤』,就算完了嗎?一切作罷!你說得容易!你說,你拒絕我,是為了那個姓周的嗎?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!你說,是嗎?是嗎?是嗎?」
浣青整個晚上,都憋在那兒,滿腹的辛酸和苦楚,全積壓在心中,一直沒有發洩。這時,被狄世謙一吼一叫,又一陣搶白,那份委屈,那份傷心,就再也按捺不住。站起身來,她瞪大了眼睛,面孔雪白,張著嘴,想說什麼,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,就站立不住,直挺挺的暈倒了過去。珮兒尖叫了一聲,趕過去蹲下身子,一把抱住浣青的頭,一疊連聲的喊:「小姐!小姐!小姐!」
浣青面如白紙,氣若游絲,躺在那兒動也不動。珮兒又驚又痛又急又氣,抬起頭來,面對著狄世謙,她哭喊著:
「狄少爺,你這是做什麼?人家小姐為了你,一個晚上沒吃也沒喝,你來了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罵人家,你怎麼這樣沒良心!」狄世謙怔了,酒也醒了,撲過去,他推開珮兒,一把抱起了浣青,蒼白著臉喊:「薑湯!薑湯!你們還不去準備薑湯!」
一句話提醒了珮兒,急急的衝到門外去,一時間,養母、丫頭、老媽子們全驚動了。狄世謙把浣青放在床上,大家圍繞著,灌薑湯的灌薑湯,打扇的打扇,掐人中的掐人中,足足鬧了半個時辰,浣青才回過氣來,睜開眼睛,一眼看到狄世謙,她這才「哇」的一聲,哭出聲音來了。
她這一哭出聲音,大家都放了心,養母瞪了狄世謙一眼,老大的不高興,卻無可奈何的說:
「好了,好了,解鈴還是繫鈴人,狄少爺,你闖的禍,還是你去收拾吧!」養母、丫頭、老媽子們都退出了房間。浣青用袖子遮著臉,哭得個肝腸寸斷。狄世謙坐在床沿上,俯下身子,拿開浣青的手,讓她面對著自己,看著那張依然蒼白而又淚痕狼藉的臉,他又心痛,又心酸,又懊悔,頓時間有千言萬語,卻不知從何說起,只覺得一陣酸楚,衝入鼻端,眼中就淚光瑩然了。低低的,他一疊連聲的說:
「原諒我,浣青,我是在家裡受了氣,又喝多了酒,我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,我只是受不了你說要分手的話。原諒我,原諒找,浣青,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不好!」
浣青淚眼模糊的望著他,然後,她發出一聲熱烈的輕喊,就一把攬住了狄世謙的頭,哽咽著喊:
「世謙,世謙,世謙,我們怎麼辦呢?怎麼辦呢?」
四
整個的夏季,狄府在爭執、辯論和冷戰中過去了。狄世謙一向事父至孝,很少有事情如此之堅持。在狄府中,狄世謙是獨子,難免被父母所寵愛,但是寵愛歸寵愛,家法卻是家法。在老人的心目中,許多舊的觀念是牢不可破的。雖然,有很多世家豪門,眷養歌妓姬妾,都是常事,但狄府中卻不然,老人一再強調說:「我們家世世代代,沒有納過歡場女子,這種女人只要一進門,一定會弄得家宅不和,而且淫風邪氣,都由此而起,甚至敗風易俗,造成家門不幸。這事是萬萬不可!萬萬不可!」
事既不諧,狄世謙終日愁容滿面,呼酒買醉。這是他第二次和父親爭執得各不相讓了,數年以前,父親曾要兒子參加科舉,希望能出個狀元兒子,誰知世謙雖喜歡詩詞歌賦,偏偏就討厭八股文,更別提詔誥時務策之類的東西了。而且,他嘯傲江湖,生性灑脫,對於仕宦,毫不動心。雖然父親生氣,母親苦勸,他仍然不肯參加大比,反而振振有辭的說:
「您們兩老就我這一個兒子,何必一定要我離鄉背井的去參加考試,考上了,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,失敗了,反而丟人,何苦呢?」最後,老人們拗不過兒子,也只得罷了。這些年來,一想起來,老人就要嘀咕不已。事情剛平,又出了浣青這件事兒,老人不禁仰天長歎了:
「天哪,天哪,你給了我怎樣一個兒子,既無心上進,又沉溺於花街柳港,只怕數代嚴謹的門風,就將要敗在這個兒子手上了。」聽了這些話,狄世謙是更加洩氣了,眼看和浣青的事,已將成泡影。又眼看浣青終日以淚洗面,形容憔悴,在十分無可奈何之際,仍然要過著送往迎來,強顏歡笑的日子,他就心如刀絞。愛之深,則妒之切,他時時責備她和別人交往,責備了之後,又流著淚懺悔。日子在痛苦與煎熬中流逝。兩人相見時,總是淚眼相對,不見時,又相思如搗。浣青常常對世謙說:「知有而今,何必相遇!」
就這樣,夏天過去了。秋天來臨的時候,那有錢有勢的周家開始積極謀求起浣青來。不但來往頻繁,而且正式和養母談論起價錢來了。養母本就把浣青當作搖錢樹,現在,看浣青雖然年歲不大,卻越來越不聽支使。而且,自從和狄世謙相遇之後,就更加難以控制。每次見客,不是淚眼相對,就是滿面愁容,以致客人越來越少。因此,養母也巴不得有人贖走浣青,敲他一筆錢,可以再買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。養母對於是誰贖浣青,根本不在乎,她只認得錢。但,狄世謙的經濟大權,都在兩老手中,他是無法贖浣青的,那麼,出得起錢的,就只有周家了。
這晚,珮兒急急的走進浣青的房間,對浣青低聲的、焦灼的說:「小姐,事情不好,太太已經開出價錢給周家了,是一千兩銀子呢!包括我的身價。」
「一千兩!」浣青驚跳起來,說:「周家怎麼說?」
「他們說數字太大了,但是,已經說定了,說銀子湊足了就送來。太太說,什麼時候送足了銀子,就什麼時候抬花轎來接人!」「哦!」浣青面如死灰,倒在椅子中,淚水沿著面頰,滾滾而下。「我媽也真狠心,這些年來,我給她攢了多少錢了,她最後還要靠我撈一筆!」
「進了這種地方,誰不是這種下場呢!」珮兒歎息的說:「倒是早些和狄少爺商量個辦法才好!」
「他要是有辦法,早就拿出辦法來了!」浣青哽咽著說:「他哪裡有什麼辦法!」「最起碼,問問他能不能拿出一千兩銀子來贖你,我們雖然進不了他家門,也可以在城裡租間屋子,小家小戶的過日子。」「你想得太天真了!」浣青說:「他怎會有一千兩銀子呢?如果他有,早就不讓我待在這兒了,為了那些姓周的啦,姓萬的啦……他和我也不知鬧過多少次了!他到底是個做兒子的,一切事都做不了主呀!」
「那麼,這事怎麼辦呢?」珮兒急得直跺腳。「難道你就這樣跟了那姓周的嗎?」「我是死也不去的。」浣青流著淚說,眼睛定定的望著桌上的燭光。「大不了還有一死呢!」
「哦,小姐!」珮兒喊:「你可別轉這念頭呀!我想,事情總會有轉機的!」真的,人生的事,往往就會有些意料不到的轉機!就在浣青已經認為完全絕望的時候,狄世謙卻興沖沖的來了。一把握住了浣青的手,他似喜似悲的說:
「浣青,我們或者終有團聚的一日了。」
「怎麼呢?」浣青驚訝的問:「你家裡同意了嗎?」
「並不是完全同意了,但是,我爹給我開了一個條件,如果我能完成一件事,你就可以進我家的門。」「什麼事呢?」「我必須去應考,如能考中,就可以娶你為妾,如果失敗了,也就失去你。」「你是說,中了舉就行嗎?」
「不,不但要中舉,還要中進士。」
「哦!」浣青吁了一口氣:「那並不是簡單的事呢,明年不就是大比之年嗎?」「明年八月,我有一年準備的時間。」
「你有把握嗎?」浣青憂愁的問。
「考試的事,誰也不會有把握的。」狄世謙說,深深的歎了一口氣。握緊了浣青的手,他凝視著她的眼睛,低聲的說:「但是,為了你,我必須去試一下,是不是?但願命運能幫助我。請你等我兩年,考上了,我們將永不分開,失敗了,你就別再等我了!」浣青注視著狄世謙,她的目光是深幽的,悲涼的,痛楚的,而又期盼的。「你父親的條件是苛刻的!」她咬咬牙說:「多少人應了一輩子的試,還混不上一個舉人!」
「我會去盡我的全力,浣青,你相信我,我有預感,覺得自己一定會考中。」「真的嗎?」「真的!」浣青輕歎,把頭倚在狄世謙的肩上,她分不出自己心中,到底是悲是喜,是憂是愁,只覺得五臟六腑,都那樣翻攪著,抽痛著。對於前途,她並不像狄世謙那樣樂觀,別說科舉的艱難,即使考中了,老人家是不是真肯守信?這「應考」的條件會不會只是緩兵之計?而且,就算一切都順利,狄世謙能考中,老人家也守信,這兩年之間,又怎會沒有一些變化?何況那姓周的虎視眈眈,青樓中焉能久待?她越想就越沒有把握,越想就越煩惱。忍不住的,她又輕歎了一聲,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