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相見方知恨晚,雙雙立盡深更,千言萬語訴難成,一任小城漸醒。
低問傷心底事?含愁淚眼盈盈。山盟莫道太無憑,願結人間仙影!」
浣青看著他寫,等他寫完,抬起頭來,他們四目相矚,兩手相握,無數柔情,都在兩人的目光中。終於,浣青低喊了一聲,投身在狄世謙的懷裡,他緊緊的攬住了她,攬得那樣緊,似乎這一生一世,也不想再放開她了。
三
春天在風風雨雨中過去了。
對浣青而言,這一個春天過得特別快,也過得特別慢。喜悅中和著哀愁,歡樂中摻著痛苦,一生沒有經歷過的酸甜苦辣,都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裡嘗遍了。日子在燈紅酒綠中消逝,也在倚門等待中消逝。日昇日沉,朝朝暮暮,她期待著,她熱盼著;他來了,她又喜又悲,他去了,她神魂失據。而前途呢?狄世謙真能把她娶進門嗎?誰也不知道。
這天黃昏,她倚欄而立,窗外細雨霏微,暮靄蒼茫。遠眺西湖,波光隱約,山影迷濛。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詞句:「春愁一段來無影,著人似醉昏難醒,煙雨濕欄干,杏花驚蟄寒。睡壺敲欲破,絕叫憑誰和?今夜欠添衣,那人知不知?」是的,今夜欠添衣,那人知不知?狄世謙已經有五天沒有來過了。五天,多漫長的日子!她拒絕了多少的應酬,得罪了多少的客人,看盡了養母多少的臉色……等待,等待,等待……只是等待!偶爾出去應酬一次,心裡牽腸掛肚的,只怕他來了,總是匆匆告辭,而他,卻沒有來!
今天會來嗎?這一刻會來嗎?或者已到了門口呢!或者就會進房了呢?但是,沒有,沒有!一切靜悄悄,他沒有來,他大概已把她忘了,像他那種世家公子,怎會看上她這歡場之女?他只是一時尋歡作樂,逢場作戲而已!可是……不,不,他不是那種人,他不是那樣的薄倖人!他對她是多麼的一往情深呵!他不會忘了她,決不會!她心裡就這樣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,這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呵!最後,所有的念頭都匯成了一股強烈的、內心的呼號:來吧!來吧!世謙,求你來吧!珠簾呼啦啦的一響,她猛的一震,是他來了嗎?回過頭去,心就沉進了地底,不,不是他,只是丫頭珮兒。失望使她的心抽緊,而在滴著血了。
「小姐,」珮兒掀開珠簾,走到欄干邊來,滿臉笑吟吟的。「狄少爺……」「來了嗎?」浣青急急的問,心臟又加速了跳動,血液也加速了運行。「怎麼不請進來呢?」
「哦,不是的,小姐。」珮兒搖搖頭說:「不是狄少爺,只是他的童兒靖兒來了,他說他們少爺派他來說一聲,要過兩天才能來看你,問你好不好?要你保重點兒。」
「哦,是靖兒?」浣青雖失望,卻也有份安慰,總之,他還沒有遺忘了她。知道靖兒是狄世謙的心腹,她說:「靖兒呢?還在嗎?」「在下面等著呢,他問您有沒有話要他帶給狄少爺?」
「你叫他上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「帶他到這兒來嗎?」「不,帶到外間就好了。」浣青頓了頓,又問:「我媽在嗎?」
「她出去了,到吟香樓串門兒去了。」
「那好,你就帶靖兒上樓來吧。」
靖兒被帶上來了,浣青在外間的小客廳裡見他。那是個聰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書僮,今年十六歲,長得也眉清目秀的,是狄世謙的心腹,就如同珮兒是浣青的心腹一般。見到浣青,靖兒行了禮,立即說:
「我們少爺問候小姐。」
「你們少爺好嗎?」浣青關懷的問。
「好是好,只是……」靖兒欲言又止。
「怎的呢?」浣青追問著。「你只管直說吧,沒什麼好隱瞞的,是他身子不舒服嗎?所以這麼多天沒來了。」
「不是的,是……」靖兒又嚥住了。
「你說吧!靖兒,不管是怎麼回事,都可以告訴我。」浣青有些急了,靖兒吞吞吐吐的態度使她疑竇叢生。
「是這樣,」靖兒終於說了:「這兩天,我們府裡不大安靜。」
「這話怎講?」「我們少爺和老爺老太太鬧得極不愉快,少奶奶和少爺也吵得天翻地覆。」「為什麼?」浣青蹙起了眉。
「奴才不敢講。」靖兒垂下了頭。
「你說吧,靖兒,」浣青幾乎在求他了。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是為了我嗎?」「是的,小姐。」靖兒的頭垂得更低了。
「你們老爺怎麼知道的呢?」浣青憂愁的問:「不是每回來這兒都很秘密的嗎?」「老爺早就知道了,」靖兒說:「這回吵起來並不是為了少爺來這兒。老爺說,少爺偶然來這裡一兩次也不算大過。這次是因為少爺說,要把您娶進門去,老爺……」
「不許,是嗎?」浣青看他又停了,就代他說下去。
「是的,老爺說……」「說什麼呢?」浣青更急了。
「他說……他說,我們少爺要納妾,寧願在丫頭裡挑,就是不能收……」「我懂了。」浣青蒼涼的說:「你們少爺怎麼說呢?」
「少爺和老爺爭得很厲害,他說您雖然是這兒的姑娘,但是知書識禮,比大家子的小姐還好呢!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,知書認字,作詩填詞,反而亂性,說……說……說會敗壞門風呢!」浣青咬咬嘴唇,低低歎息,輕聲說:
「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。」俯首片刻,她又問:
「你們少奶奶怎麼說?」
「她說她父親是翰林,她是大家子的小姐,假如我們少爺要把青樓裡的姑娘……」靖兒猛的住了口,感到說溜了嘴,瞪視著浣青,不敢再說了。「你說吧,不要緊。」浣青咬了咬牙。
「她說……她說……您如果進了門,她就回娘家去。」
浣青調眼望著窗外,默然無語,好半天,她動也不動。室內靜悄悄的,靖兒和珮兒都呆呆的站在那兒,誰都不敢開口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終於,浣青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了,她的臉色出奇的蒼白,嘴唇上毫無血色,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,直直的注視著靖兒,眼裡沒有淚,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淒楚,和燒灼般的痛苦。她開了口,聲音是鎮定而清晰的:
「靖兒,你們少爺這幾天的日子不大好過了?」
「是的,他幾天都沒睡好過了,整天唉聲歎氣的,又不放心你,所以派我來看看。」
她又默然片刻,然後,她咬咬牙,很快的說:
「靖兒,回去告訴你們少爺,我謝謝他的問候,再告訴他,別為了我和老爺老太太爭執了,其實,即使你們家老爺老太太應允了,我們太太也不會放我。何況……我也……實在不配進你們家呢!所以,請你轉告他,我和他的事,就此作罷了。」說完,她站起身來,向裡間屋子走去,一面說:
「靖兒,你再等一下,幫我帶一個字帖兒回去給你們少爺。」進到裡屋裡,她取出花箋,提起筆來,迅速的寫了一闋詞,一闋拒婚詞:
「風風雨雨葬殘春,煙霧鎖黃昏,
樓前一片傷心色,不堪看,何況倚門?舊恨新愁誰訴?燈前聊盡孤尊。
自悲淪落墮風塵,去住不由人,
蜂狂蝶惡淹留久,又連宵,有夢無痕!寄語多情且住,陋質難受慇勤!」
把花箋折疊好,交給了靖兒,叫他即刻回家,靖兒看她臉色不對,也不敢多說什麼,只得去了。靖兒走了之後,她就關好了房門,吩咐珮兒,今晚不見客。整晚,她們自己關在臥室裡,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,不吃,不喝,不睡,也不說話。珮兒急了,一直繞在她身邊,哀求的說:
「你怎麼了?小姐?要生氣,要傷心,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場,別這樣熬著,熬壞了身子,怎麼辦呢?」
但是,浣青就是不開口,不哭,也不動,那樣直挺挺的坐著,像個木頭人。養母也進來看了她兩次,深知緣故,反而高興,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幾句,就退了出去,只叫珮兒好生侍候,防她尋短見。但,浣青並沒有尋短見的念頭,她只是癡了,傻了,麻木了。
就這樣,一直到了深夜,珮兒已把什麼勸慰的話都說盡了,急得直在那兒團團轉,浣青仍然是老樣子。就在這時,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打門聲,接著是大門開闔的聲音,聽差招呼的聲音,有人急沖沖的衝進了院子,衝上了樓,然後,是丫頭們的驚呼聲:「哎呀,狄少爺,怎麼這麼晚了還來呀!」
浣青陡的一震,這時才抬起頭來,目光灼灼的望著房門口。珮兒更是驚喜交集,如同救星降臨,她直衝到房門口去,打開了門,挑起簾子,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:
「我的少爺,你總算來了,你救救命吧!你再不來,我們小姐命都要沒有了。」誰知,狄世謙來勢不妙,一把推開了珮兒,他大踏步的跨進房,滿身的酒氣,衣冠不整,腳步蹌踉,漲紅了臉,他一下子就衝到浣青的面前。「啪」的一聲,他把一張折疊的花箋直扔到浣青的身上,其勢洶洶的喊著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