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浣青哪,狄少爺來了!」
狄少爺!浣青心裡猛的一跳,只怕是聽錯了,而心臟已擂鼓似的猛敲了起來。坐在那兒,只覺得手腳軟軟的,動也動不了。珮兒早從裡間裡跑了出來,投給了浣青又興奮、又喜悅、又神秘,而又會心的一笑,就趕過去掀簾子,接著,就似喜似嗔的在那兒埋怨了:
「狄少爺,你再不來呵,我們小姐可要生氣了呢!」
狄少爺!真的是他了!浣青幽幽的吐出一口氣來,已分不出心中是喜是憂,是感動,還是傷心。扶著桌沿兒,她盈盈起立,呆呆的望著房門口。從那珮兒拉開的珠簾裡,狄世謙已大踏步的跨了進來,一襲薄呢罩袍,已半被雨珠所淋濕了,肩上、袖口、下擺,都是濡濕的,連髮際和頭巾,都沾著水珠兒,看來多少有些兒狼狽,卻仍然衝著浣青笑,一面說:「我只怕你已經睡了。」
浣青回過神來,這才走上前去,默默的瞅著他。想笑,卻笑不出來,半晌,才逼出一句話來:
「你都淋濕了。」「沒什麼,打了傘,但是風狂雨驟,實在擋不住。」
「跟來的人呢?」「我只帶了小書僮靖兒來,你媽已經叫人安置他了。」狄世謙說。浣青點了點頭,用一對期盼的眸子瞅著他。
「那麼?」她低低的問。
「除非你趕我,」狄世謙接口:「否則,我可以留到天亮。」
浣青垂下頭去。珮兒已斟上了一杯熱茶,又捧出四碟小點心來。浣青低聲的說:「珮兒,叫廚房裡燙點熱酒,再準備幾碟酒菜,狄少爺淋了雨,得喝點兒驅驅寒氣。」說著,她伸手摸了摸狄世謙的衣襟:「寬了這件罩袍吧!」「好的。」狄世謙脫下了那件罩袍,珮兒立即接過去,叫人烘乾去了。屋裡剩下了狄世謙和浣青兩個人。狄世謙伸手托起了浣青的下巴,仔細的審視著她,浣青害羞的把頭轉向了一邊,睫毛就垂了下去。狄世謙皺皺眉,歎口氣說:「怎的?幾天沒見,你好像又瘦了?」
浣青搖搖頭,默然不語。狄世謙又問:
「這些天做了些什麼?」
浣青再搖搖頭,依然不說話。
狄世謙用手扶住了她的肩,俯首凝視她,然後,他用雙手捧起她的面頰來,深深的盯著她的眼睛:
「怎麼?你真的怪我了?」他說著,眉峰蹙了起來,眼底一片心疼與無奈之色。「你不知道,浣青,我來一趟實在不容易,兩位老人家管得嚴,我的那位又盯得緊,今晚,還是侯家請客,就託言在他家過夜,才溜了來的。」
浣青又一次搖了搖頭,眼裡已漾滿了淚,掙脫了狄世謙的手,她輕聲說:「別說了,我都瞭解。你人來了,也就好了。」
「那麼,幹嘛生氣呢?」
「人家是氣你,這麼晚了,也不乘輛轎子,就這麼淋了雨來了,也不怕生病。」浣青婉轉的說。
狄世謙看她嬌嗔滿面,似笑還顰,心裡已不勝其情。再看她穿著件粉紅色的衣服,紅綾裙子,外面罩著小毛邊的白緞背心,說不出的嬌俏動人,就更加心動神馳。挽住了她,他說:「別生氣了,都是我不好,好不好?只希望有一天,你成為我的人,能朝朝暮暮在一起,也免掉這份相思之苦。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嗎?自從遊湖相遇之後,我的這一顆心,就懸在你的身上。從早到晚,沒一霎時定得下心來。以往我一杯在手,一卷在握,就其樂無窮,而現在呢?看不成書,睡不好覺,甚至有時,只圖一醉,都醉不了。這份牽腸掛肚,是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。喏,給你一樣東西看,是昨晚睡不成覺寫的。」狄世謙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紙卷,遞給了浣青,浣青接過來,打開一看,上面墨跡淋漓,寫的是一闋詞:
「夢也無由寄,念也無由遞,夢也艱難念也難,輾轉難迴避。醉也何曾醉,睡也何曾睡,醉也艱難睡也難,此際難為計。」
聽了這一篇話,看了這一闋詞,句句字字,無不敲進了浣青的內心深處。她只覺得柔腸百折,腹中儘管有千言萬語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。握著那張紙,她再也按捺不住,淚珠就成串的滾落了下去,濡濕了那張詞箋,漾開了那些字跡。正好珮兒端著酒菜進屋來,不禁嬌嗔的對狄世謙說:
「狄少爺,你這是怎的?你不來,我們家的小姐早也念著,晚也念著,眼巴巴的把你盼了來了,你就逗著人家哭了!」
浣青慌忙拭去了淚,回頭瞪了珮兒一眼說:「誰哭來著?你這丫頭最多事!我不過是……」
「一粒沙迷了眼睛!」珮兒接口說,衝著他倆嘻嘻一笑。放好了菜餚,布好了碗箸,她一面退開,一面說:「我想你們寧願我走開,不要我侍候,我就在隔壁小間裡,你們有事,KW
管叫我一聲就是了。」「你去吧!也別多嘴了,這裡沒你的事了,你睡你的覺去吧!」浣青說。「是,小姐。」珮兒退開了。狄世謙望著浣青,微笑了一下。
「好一個聰明丫頭!」他讚歎的說。
「跟了我,也就夠可憐了。」浣青傷感的說。
「別傷心了,浣青,告訴你一句話,遲早我要讓你跳出這個火坑。」浣青輕輕的搖了搖頭,勉強的笑著說:
「算了,我們別談這個,來喝點酒吧!」
狄世謙入了座,浣青慇勤執壺,婉轉勸酒,幾杯下肚,狄世謙有了幾分酒意,看著浣青,眉細細,眼盈盈,風姿楚楚,柔媚可人。心裡更是愛不忍釋,不禁詛咒的說:
「我狄世謙如果不能救你,就不算人!」
「你醉了!」浣青說。「真的,浣青,我明天回去就和我父親說,我要娶你。你媽這兒,多少錢能夠解決,你問個清楚。」
「你真的醉了。」浣青笑得淒涼。「別說你父親不會允許,你的夫人也不會答應,如果你要納妾,他們寧願你去買一個無知無識的女孩子,也不會願意你娶我,這是敗壞門風的事。你自己也明白的。更何況我媽對我,也不會輕易放手,這事根本就不可能!我們只是做夢罷了。」
這倒是真情,但是,男歡女愛,情投意合之際,誰肯去接受那醜惡的真實?狄世謙凝視著浣青,握住了她的手,他誠摯的說:「浣青,如果我能克服重重困難,你可願跟我嗎?你知道,我的家庭也很複雜,我不可能給你一個很好的名義,你只能算是小星。」浣青低下了頭。「只怕我連小星也不配呢!」她低聲說。
「別這樣說!」狄世謙緊握了她一下。」憑你的容貌,憑你的才氣,詩詞歌賦,琴棋書畫,你哪一樣不能?你比那些世家小姐,名門閨秀,不知要強多少!拿我的妻子來說吧,她和我家門當戶對,出身於書香之家,但她父親遵著古訓『女子無才便是德』來教育她,她竟連字也不認識,更別談詩詞歌賦了!我和她常常終日相對,卻找不出一句話來談,還有什麼閨房之樂可言!浣青,你不知比她強多少,你所差的,只是命運不濟而已。這天地之間,實在是太不公平了!」
「唉!」浣青低歎了一聲,深深的望著狄世謙,眼裡雖漾著淚,唇邊卻浮現著一個好美麗好美麗的笑容。「風塵之中,能贏得你這樣一個知己,我也該滿足了。」
「你還沒回答我,你願跟我嗎?」狄世謙再問。
「你可知道……」浣青的頭垂得低低的:「那周少爺想要贖我的事嗎?」
狄世謙驚跳了起來。「你媽答應了?」「還沒呢,但是,我媽答應了人家,要我明天陪他們去遊湖呢!」「不要去!」狄世謙命令似的說,又緊握了她一下,握得她的手發痛。「我能不去嗎?」浣青哀婉的說。
狄世謙閉了一下眼睛,放開了握著浣青的手,他轉過頭去,面對著窗子,用手支著頭,悶悶的發起呆來。
浣青站起身子,繞到狄世謙身後,把雙手放在狄世謙的肩上,她柔聲的說:「算了,我們別為這些事煩惱吧,何必耽誤眼前的歡樂呢?你瞧,窗子都發白了。」是的,春宵苦短,良辰易逝,那窗紙已隱隱泛白,遠處也已傳來雞啼之聲。狄世謙站起身子,攬著浣青,走到書桌邊去,一眼看到桌上的詩箋,他高興的說:
「你寫了些什麼?」「不好,亂寫的!」浣青臉紅了,要搶,狄世謙早奪入手中,湊到燭光下去看,只見上面也是一闋詞:
「花謝花開幾度,雨聲滴碎深更,寒燈挑盡夢不成,漸見曙光微醒。
心事有誰知我?年來瘦骨輕盈。燈紅酒綠俱無憑,寂寞小樓孤影!」
狄世謙看完,再看浣青。一時感慨萬千,滿腹柔情,難以言表,忍不住在書桌前坐下來,說:
「讓我和你一闋!」提起筆來,他在那闋後面,一揮而就的寫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