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嘉癡癡的仰起頭來,不解的望著中□,停了半天,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:「花——要開了。」中□歎了口氣,拉拉我的衣服:
「我們該走的,憶湄,你要開始上課了。」
我站了起來,撲掉身上的碎草,對嘉嘉揮了揮手,和中□走出了小樹林。中□一直沉思不語,看來似乎滿腹心事。上了樓,走進了我的屋中,我說:
「你在想什麼?」「你!」中□說。「我?」「是的,你!」中□握住我的雙手,仔細的凝視我的臉,我的眉毛,我的眼睛。「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,我最初見你,就有一種錯覺,好像早就認識了你,你的臉——遠在我沒有見到你以前,就彷彿見過了似的!」
「你決不會見過我!」我笑著說,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裡。「在這三個月以前,我從沒有來過台北,所以,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!」
「你相信第六感嗎?」「有一些相信。」「那麼,大概是第六感,一定我夢中見過你,」他走過來,用手在我背後圈住我,吻我的耳朵。「憶湄,老天為我而造你,也為你而造我!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!」
我有些困惑,說真話,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,並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,如果是第六感,為什麼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,而我沒有呢?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,「咪嗚」一聲,小波不知從那兒跳了出來,落在書櫥上面。我把它抱了下來,走到書桌邊坐下,撫摸著小波的頭,我說:
「人世的一切,機緣遇合,恩怨因果,一定都有個定數,許多無法解釋的事,神啦,鬼啦,心靈感應啦,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。我相信命運,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人世的一切。拿小波來說吧,如果不遇到我,它可能已經倒斃街頭了,而那一天,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,又怎會碰到它?如果我們看完電影,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,又怎會遇到它?」我把小貓舉起來,用面頰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體。「這是條幸運的生命!」中□對我微笑,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,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,托起我的頭,凝視我的眼睛:
「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,憶湄。」他搖搖頭,歎息的說:「但願我不要這麼喜歡你,你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語,一顰一笑,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。」他的眼光朦朧了,不轉瞬的望著我,我也凝視著他,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。半晌,他驚跳了起來:「噢,憶湄,打開書本吧!」
我把小貓抱在懷裡,懶洋洋的翻著書頁,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。「憶湄,」他用舌頭潤潤嘴唇伸了伸脖子。「你說一說,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?什麼地方召開?」
我瞪視著他。「我問你問題,你聽到沒有?憶湄?」
「嗯?」我神思不屬。「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?」
「噓!別說話!」我說:「小波睡著了,你聽它的呼嚕聲,好像在低低的訴說什麼。」
中□看了我幾秒鐘,突然站起身來,走到我身邊,一聲不響的把小貓從我懷中提起來,放在地下,輕輕的拍了拍它,把它趕到床底下去了。然後他坐回他的位子,嚴肅而冷靜的望著我,說:「現在,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?」
「噢,」我懊惱的說:「中□,你未免太嚴厲了。」
他推開節本,握住了我的雙手,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,直視著我的眼睛,用低沉的聲音說:
「憶湄,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,是不是?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,可是,對於你卻非常重要。憶湄,你只能成功,不能失敗!」我注視他,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,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,我的心情激動了,低下頭,我為自己慚愧。媽媽屍骨未寒,羅教授恩重如山,我不能落榜!抬起頭來,我自覺淚霧迷濛。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,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:「憶湄,憶湄!我抱歉讓你傷心。」「不!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,對他微笑:「你剛剛問我什麼?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?」我側著頭思索:「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?」中□凝視著我,微微的瞇起了眼睛。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,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,說:
「憶湄,你真讓我心折!」
這是一個中午,整幢屋子都沉睡著,我打開房門,側耳傾聽,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,走廊裡空蕩蕩的毫無人影。折回屋裡,我拉開壁櫃,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。悄悄的走下了樓梯,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。坐在台階上面,我把兩隻鞋子都繫好,對自己發誓的說:
「我一定要學會溜冰,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,讓皓皓大吃一驚!」帶著堅定的慶心,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,輪子一經滾動,我立即撲倒下去。站起身,我再嘗試。中午的烈日曬著我,我卻渾然不覺。我一再跌倒,又一再爬起。反正無人看著我,我也不怕摔跤丟人。就這樣,我跌跌衝衝的,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。任何玩意兒,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,我越來越有興趣,忘了時間,也忘了烈日如焚,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。為了溜冰,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,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。由於摔跤的次數太多,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,所以手掌都跌腫了,而我仍然樂此不疲。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,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,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。在愉快的心情下,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,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:
「飛飛飛飛,這個樣子飛飛,
向上飛,飛上去就要把頭抬,要轉彎尾巴擺一擺,……」
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,我的腳下一滑,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。這次摔得可不輕,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,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裡面吸氣。氣還沒完,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,我抬起頭,皓皓正彎著腰看我,他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,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,咧了咧嘴,他說:
「你不應該飛,憶湄。你的腳下有了輪子,但是肩膀上並沒有翅膀,如果你想飛,就難怪要摔跤了!」
我對他翻了翻白眼。「好,」我說: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我的?」
「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,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來的時候開始。」天呀!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,爬起來啦,發誓詛咒啦……他都看見了!我噘起了嘴,沒好氣的說:
「那麼,我摔了跤,你既不加以扶手,反而冷嘲熱諷,豈不有失忠厚?」他大笑,望著我說:「有失忠厚?憶湄,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!」他再看我,又笑。「我說過了,只要你不想『飛』,你就溜得很好了!」我咬住嘴唇,斜睨著他,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。他把手伸給了我。我握住他,他把我拉了起來,牽住我的手,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,嘴裡不停的指示著說:
「用右腳——現在換左腳——再用右腳——換一隻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——好!不錯!我放手了!」他放了手,我平平穩穩的溜了一圈,他接住我,把我帶到台階前面,讓我坐下。掏出一塊大手帕,拋在我膝上說:
「把你的汗擦一擦,今天練習得夠了,以後,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,這樣曬著太陽運動,你會中暑。」
我拿起他的手帕,在臉上塗抹一遍,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,我的臉紅了。他看來卻十分開心,在我身邊坐下,用手托著頭,他微笑的凝視著我,欣賞的說:
「憶湄,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麼?」
「什麼?」我不解的問。
「生命!」「生命?」我有些愕然。
「是的,生命。在你走進羅宅以前,羅宅是死的,你進來之後,羅宅才開始甦醒。」他的笑意漸消,眼睛深深的望著我。「你不覺得,我最近停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?」
這倒是真的,我思索著。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。他又笑了,揚了揚眉毛說:「你有些怕我嗎?憶湄?」
「我什麼都不怕!」我噘著嘴說。「你怕一件東西——鬼!」
我笑了,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。人,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!皓皓仍然托著頭注視我。忽然,他說:
「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,你願意為我再唱一遍嗎?我喜歡它,有股親切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