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沒有義務,」我說:「卻有興趣。」
「興趣?」羅教授懷疑的盯著我:「你用了兩個很奇怪的字。」「確實是興趣,」我說:「我從小就有興趣收養小動物,尤其是殘廢的,無家可歸的,瘦弱或無助的小動物。在高雄的時候,媽媽生病以前,我養了三隻小狗,兩隻貓,還有五隻小兔子,我喜歡看那些小東西由瘦弱變成強壯,喜歡救助它們,這使我自覺是個救難者,是個重要的人物。望著小生命成長,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,有一次——」
我停住了,覺得已經說得太多,但羅教授用全神貫注的眼光望著我。「說下去!」他說。「有一次,」我繼續了下去。「我有一個同學,家裡養了一隻猴子,那猴子生了病,快死了,我的同學要扔掉它,我把它抱回家裡,飽消炎片、感冒特效藥給它吃,用我的全心去救助它,居然把它救活了,看到它一日比一日健康強壯,我高興得不得了。可是,有一天,我和它玩的時候,它突然咬了我一口,害我到醫院裡去縫了四針,我傷心透了,想不到我救活的動物會來傷害我,媽媽對我說:『憶湄,這是一次教訓,記住,這世界有的時候是沒有道義可講的,傷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愛護的人,所以別相信任何人——包括你的朋友、親戚、姐妹!人要靠自己!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!而且,別輕易的付託你的感情,以免加倍的傷心!』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,從此,我就不再收養什麼。但,這隻小貓又使我動心了。」我微笑,拍著小貓的頭:「我相信,它不會咬傷我,也不會抓傷我!羅教授,你願意讓我作一番試驗嗎?請允許我收留這個孤苦無依的小東西——我不收留它的話,它只能倒斃街頭,您忍心看著一條生命倒斃嗎?」
羅教授瞪著我,一語不發。他的神情怪異而專注,那對發著光的眼睛探索的望進我的眼底,像一對探照燈。我被他看得十分錯愕,想不透一隻小貓何以會使場面變得這樣「緊張」。皓皓大踏步的跨到沙發旁邊,把那隻小貓提了起來,放在手心中審視,接著就哈哈一笑說:
「好貓!是一隻標準的避鼠貓,憶湄,養下來吧,我來幫你養。讓我們『共同』擁有它,好嗎?這貓看樣子就很精靈,一定會捉老鼠。我同學家裡養了一隻貓,除了吃就是睡,胖得走不動路,老鼠在它身上爬行,它還是睡它的,結果,有一夜,它的鬍子全被老鼠吃掉了!」
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明知道他是在鬼扯,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。可是,全房間也只有我一個人笑,空氣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緊張,大家都嚴肅而沉默,我的笑聲尷尬的僵住了,望望羅教授,再望望羅太太,我不解的說:
「怎麼了?」羅太太從椅子裡站了起來,蒼白的臉顯得益形蒼白,一對深黑的眼睛濛濛然的望著我,然後,她移開了目光,像一具殭屍般直挺挺的向餐廳的方向走去。羅教授立即跟了過去,攙扶住羅太太隱進了餐廳裡。但,在門闔上的一剎那,他回頭再盯了我一眼,那眼光陰沉而凝肅。他們走開後,皚皚也站了起來,冷冷的望了我一眼,又望望中□,就輕輕的哼了一聲,也走了。中□回過頭來,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,落到我的手上,我跟著他的視線低下頭來,才發現我的手放在小貓的頭頂上,而小貓正倚在皓皓的懷裡。所以,我也等於是緊倚在皓皓的身邊,我的頭幾乎靠上了他的肩膀。中□用鼻音重濁的問:「你們將『共同』養這隻小貓?」
「當然!」皓皓迅捷的回答:「而且,我已經給它想好了名字了。」「叫什麼?」中□問。「叫小波。」「小波?」中□鎖鎖眉:「是何典故?」
「只怕——」皓皓也用重濁的鼻音回答:「有一場無形的風波,正懸在這隻小貓身上,但願我的聰明,能解得開一個謎!」中□深思的望著皓皓,皓皓也回望他;好一會兒,兩人的眼光中,都逐漸升起一層敵意,然後,皓皓說:
「下兩盤棋怎樣?」
「賭東道嗎?」中□問。
「當然!」皓皓把小貓往我懷裡一送,和中□迅速的走開了。一瞬間,偌大的客廳中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,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間,半晌都無法從惶惑中恢復,直到小貓咪嗚的一聲低喚,我才清醒過來。舉起小貓,我錯愕的問:
「告訴我,小波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第九章
小樹林裡那株菟絲花盛開了,黃綠色的籐葛上掛滿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,迎著夏日的晨風飄蕩。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,用手抱著膝,凝視著那纏繞在松樹粗壯的樹幹上的花朵出神。那細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籐蔓,看來那樣的嬌嫩和楚楚可憐。而那雄偉的松樹,紮結的枝幹,又那樣的挺拔蒼健。望著這兩種糾纏在一起的植物,令人對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。用手托著下巴,我愣愣的自言自語著說:
「造物之神是為了這棵松樹而造了菟絲花呢?還是為了菟絲花而造了松樹呢?」「我想,是先有了松樹而後有了菟絲花。」一個聲音答覆著我,我抬起頭來,中□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。「松樹離開菟絲花依然能夠存在,但菟絲花卻離不開松樹。你仔細研究,就能夠明白,菟絲花是沒有根的,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樹的枝幹裡。」我俯近去看,果然不錯。中□在我對面坐了下來,凝視著我。「這松樹和菟絲花對你有啟示嗎?」他問:「多看看這菟絲花,像什麼?」
我望著那花串,搖搖頭。
「像菟絲花。」我說。他笑了。拿著一支筆,他在手中的一本書的背面勾畫了起來,幾分鐘之後,他們他所畫的東西遞到我面前,他畫了一棵松樹,虯結麻亂的枝椏,樹幹上有一張人臉,濃眉、大眼,掩藏在針須狀的枝葉之中。另外,一株柔弱的籐蔓繞在松樹上面,細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張女性的面孔,我抬起頭來,驚訝而感動。「你畫的是羅教授和他的太太。」我說。
「不錯,」他點點頭:「像嗎?」
我沉思了一會兒。「中□,你的想像力很豐富。」
他伸手去輕觸那一串串的花朵,說:
「那是一棵菟絲花——我是說羅太太,你無法設想,假若她離開了羅教授,會不會繼續生存?她已經連根依附在羅教授身上了。看到松樹和菟絲花相依並存,使人感動。看到羅教授衛護他的太太,也給人同樣的感覺,是不是?我常想,人生是很奇怪的。就像你剛剛所問,造物者是為松樹而造了菟絲花,還是為菟絲花而造了松樹?我也常問,上帝是為羅教授而造了羅太太?還是為了羅太太而造了羅教授?他們就像我們面前這兩株植物一樣不能分割,我奇怪他們是如何遇合的?」「輕條不自引,為逐春風斜。」我輕聲的念著李白的句子。
「是的,」中□說:「輕條不自引,為逐春風斜。那麼,誰是使那輕條斜過來的春風?」「你認為——」我說:「羅教授和羅太太之間有一頁纏綿的戀愛故事?」「唔,」中□深思的望著我,好半天才說:「我認為,這整個家庭都頗不簡單,包括——」他突然頓住了,把說了一半的話硬嚥了回去,直視著前面說:「嘉嘉來了,看樣子,她是為你而來的。憶湄,我覺得,你身上一定有一點魔力,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吸引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,連混沌無知的嘉嘉,都同樣受你的吸引。」真的,嘉嘉對我們走了過來,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黃色的花——那種不知名的小草花。她的臉上帶著笑,單純、信賴,而無邪的笑。她一步步的走近我,有些像個虔誠的信徒,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。停在我面前,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遞給了我。我接過花,頗為感動,拍了拍我身邊的草地,我說:
「坐一會兒吧,嘉嘉。」
她順從的坐了下來,卻用她那遲鈍的眸子,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。對於她這種神情我已經是司空見慣,所以並不驚奇。但,中□卻以研究的眼光,深思的望著嘉嘉。我們沉默了一會兒,嘉嘉忽然張開嘴,不合時宜的唱起那支老歌來:
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,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。」
她突然而來的歌聲讓我愣了愣,接著,我就發現她以討好的神態望著我,渴切的說:
「我會唱了,小姐。」「噢,」我說:「你唱得非常好,嘉嘉。」
她看來十分開心,咧著嘴笑了起來。
「嘉嘉,」中□開了口:「誰教你唱這一支歌的?嗯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