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真的唱了。唱了一段,我停住,解釋的說:
「這支歌很長,是一個兒童的歌劇,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,以及告訴它該注意的事項。」
「唱下去!」皓皓命令似的說,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,眉梢微蹙著。我唱了下去:
「你不要慌,你不要忙,
飛了上去,要提防,老鷹老鷂很可怕,壞心腸。
還有那,貓大王,還有那,蛇大娘……」
皓皓的眼睛一亮,興奮使他的面孔發紅,他加入了我唱起來:
「它們都能夠爬上房,
它們都能夠爬進牆,
你要時時刻刻,放在心頭上……」
「哦!」我叫著說:「你也會唱!」
他蹙緊了眉頭,思索著說:
「我一定在夢裡唱過這一支歌,我賭咒,平常並沒有聽人唱過!」「你一定聽人唱過,而你忘了,」我說:「這並不是一支很少聽到的歌,許多年前,這歌曾經流傳很廣。」
「多久以前流傳過?」他問。
「大約二、三十年前吧!」
他瞪著我。「誰教你唱的?」「我母親。」一段沉默後,他的眉頭放鬆,爽然的笑了起來,愉快的說:「這不就獲得答案了?你看,你母親曾經和我母親情如姐妹,她們一定來往很密切,那麼,在我三、四歲的時候,你母親一定也教過我唱這支歌,所以我會對它有親切感。」
「三、四歲的記憶可以保持很長久嗎?」我問。
「我相信是可以的,最起碼,在潛意識中會有一個印象。」
我想起中□也曾和我討論過潛意識中的記憶問題,這使我聯想起嘉嘉的潛意識。放開了這份思想,我彎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帶,我剛解開一隻鞋子,我的手腕就被另一隻手捉住了,抬起頭來,我接觸到皓皓緊迫著我的那對灼熱的眸子,他的臉距離我的臉非常之近,兩道漂亮的濃眉在眉心紮結,眼睛裡燃燒著一抹奇異的火焰。
「憶湄,」他用一種稀有的,沉啞的聲調說:「記得我曾經和你談起我的『博愛』論嗎?」
我點點頭。「我一直有我對女性的一套看法,」他說,眼睛沒有離開我的臉:「我認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獨特的可愛之處,所以,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愛。但是——」他停頓了一下,眼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:「近來,我發現我的道理無法成立了。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兩點符合於我的希望的可愛之處,可是,有一天,當一個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優點,能在各方面吸引我,那麼,所有其他的女孩子,就都不能存在了。」他的眼光由灼熱而變得溫柔:「憶湄,你懂嗎?」
我慢慢的搖了搖頭,困惑的說:
「不,我不懂!」「那麼,讓我來使你懂!」他說,用力一拉,我撲進了他的懷裡,他用手圈著我,眼睛對著我的眼睛,鼻子對著我的鼻子。我在他那烏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臉:緊張、困惑,而迷亂。他壓低了嗓音,在喉嚨裡深沉的說:「中□有什麼使你著迷的地方?嗯?憶湄?那只是一個書獃子——和你完全不相配。」「不,」我輕聲的說,喉頭干而澀:「你不瞭解他,他有思想,有毅力,有理性。」「我沒有思想?沒有毅力?沒有理性嗎?」他問,咄咄逼人的。「你——」我更加困惑:「似乎也有。」
「似乎?」他咧了咧嘴:「解釋一下!」
「你的思想太偏激,對人生的態度太隨便,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——不論該嘲笑的或不該嘲笑的。你不重視許多東西,包括生命及感情。你經常是不負責任的,在讀書做事戀愛各方面都是——」「我居然有這麼多的缺點嗎?」他的眼睛閃著光:「這就是你眼中的羅皓皓?」「唔,」我哼了一聲:「不對嗎?」
「不,太對了一些——」他的嘴唇輕觸著我的面頰:「只是,婚後你決不許這樣隨便的批評我,現在我拿你無可奈何。以後,我會是一個強橫而專制的丈夫。」
我驚的跳。「你錯了,」我說:「我沒有意思要嫁給你。」
「我沒錯,」他冷靜而肯定的:「你將要嫁給我!」
「絕不!」「一定!」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鬢邊:「你的面頰為什麼發燙?你的心臟為什麼狂跳?你的身子為什麼驚悸?誰使你不安?誰使你興奮?誰使你害怕?你和中□在一起時也會這樣嗎?嗯?告訴我!」我掙扎。「你使我顫慄。」我說:「中□使我安寧。」
「安寧?」他嗤之以鼻。「戀愛不是一件安寧的事兒。憶湄,讓我來教你戀愛!」一陣緊迫的壓力,我突然無法呼吸,在心臟的狂跳下,在血脈的憤張中,在神智的昏蒙裡,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,望著他那對也睜得大大的眼睛。於是,倏忽間,我和他的身子驟然分開,在我還沒有瞭解是怎麼一回事之前,我先聽到一聲重重的拳擊之聲,然後,我向上看,羅教授像個龐然巨物般聳立在我和皓皓之間,在羅教授旁邊,是臉色發白的中□。而皓皓,正從台階上爬起來,用手揉著他的下顎骨,瞪著怒目,瞠視著他的父親。這突來的變化使我驚愕、慌亂,而無法出聲。羅教授和中□的同時來到,以及羅教授居然會揮拳怒擊皓皓,都使我震驚不安。皓皓的下顎立即呈現出一片青紫,可見羅教授出手之重。他們父子二人對立著,好長一段時間,這兩人就如兩條發怒的鬥牛,彼此豎著角,怒視著對方。
「好,」是皓皓先開口,「爸爸,你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警告過你,」羅教授咆哮著說:「你不許招惹憶湄!」
「你覺得我不配?」皓皓仰了仰頭,瞇起眼睛來,冷冷的說:「你欣賞憶湄,是嗎?你以為我和她逢場作戲嗎?爸爸,你錯了!你該覺得高興,終於有人折服了我。對憶湄,我不是隨便玩玩,你懂嗎?爸爸?難道你不願意有這樣一個兒媳婦?」羅教授似乎愣住了,許久都沒有出聲音,我也愣住了,我的視線和中□接觸,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臉上,如同我是個陌生的人物,那眼睛裡沒有責備,卻有過多的沉痛和傷心,我張開嘴,想解釋,卻又無法開口,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亂中。「神經病!」羅教授的一聲大吼使我嚇了一跳,接著,他暴跳如雷的對他兒子大叫大罵起來:「混蛋!你該死!該下地獄!下十八層地獄!你這畜生!你娶什麼女混蛋我全不管!你碰一碰憶湄我就打斷你的狗腿!混帳!混帳!混帳!」罵著,他一下子跳過來,面對著我,一大串詛咒般的惡言惡語像傾水般倒了出來:「你沒出息!憶湄!你也該死!該死!該死!笨得像個豬!一群豬!你長了眼睛沒有?這個畜生有什麼地方吸引你!你活得不耐煩了,是不是?混蛋!混蛋!混蛋!一群混蛋!……」「哼!」皓皓冷冷的哼了一聲,打斷了他父親的咒罵,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著羅教授,靜靜的說:「爸爸,你可以停止叫嚷了,我想,我已經證實了我的想法——」他頓了頓,慢吞吞的說:「你也在欺騙自己,是嗎?爸爸?你——
愛上了憶湄!」皓皓最後一句話如同一個炸彈,突然在我們之中炸開,所有的人都震住了,沒有一個人再能開口,包括說出這句話的皓皓在內。一段使人難堪的沉寂之後,我看到羅教授跳動了一下,接著,就是皓皓滾落台階的聲音。我張大了嘴,驚愕、慌亂、恐懼、惶惑……幾十種難言的情緒對我潮湧而來。皓皓從地上躍起,憤怒使他的眼睛發紅,他的面頰上又多了一塊青痕,他瞪視著羅教授,眼珠向外凸出。然後,他對羅教授衝過去,雙手緊握著拳,咬緊了牙,大有一拚生死之態,我大叫了一聲:「不要!」我無法望著他們父子打鬥,尤其是為了我。我從台階上直跳起來,向他們二人「奔」過去。我忘了我的一隻腳上還繫著溜冰鞋,我的腳在台階上拐了一下,身子歪向水泥地面。一陣劇痛從我腳上直抽到心臟,我狂叫一聲,滾到地下。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繃緊,我聽到他們跑近我身邊的聲音,張開眼睛,我看到三張俯向我的臉龐——皓皓、中□、和羅教授。痛楚在我的腳踝處絞緊、撕裂。我咬住嘴唇,閉上眼睛,有人碰觸到我受傷的腳,我大叫。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,我聽到皓皓的聲音:「她的骨頭折了,必須馬上請醫生!」
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,我睜開眼睛,是羅教授!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裡不止單純的關懷,還有著激動,和緊張,那鬚髮滿佈的臉龐因憐惜而扭曲,他狂叫著:
「請醫生去!請醫生去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