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謝謝您。」我說,點了一個頭,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。先借兩千元,真不錯!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,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!下了樓,走出商行的大門,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,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,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,以及街上熙熙攘攘、忙忙碌碌的人群,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。是的,快過年了,房東在催著我們繳房租,而家裡已無隔宿之糧,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嗎?一日的奔波,又是毫無結果,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,我怎麼辦?搭上公共汽車,我到了方瑜家裡。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,我們同是東北人,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,每學期排位子,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。她愛美術,我愛音樂,還都同樣是小說迷。為了爭論一本小說,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,幾天不說話,事情一過,又和好如初。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。高中畢業,她考上師大藝術系,跨進了大學的門檻。我呢?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,學費太高,而我,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台北,自己到台中去讀書。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。決定在家唸書,第二年再考。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,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,我既不會鋼琴,只能考聲樂,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,卻沒受過專門訓練,結果是一敗塗地!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,放榜後竟取到台中靜宜英專,比上次更糟,也等於沒考上。所以,方瑜進了大學,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,前途是一片茫茫。
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,家境十分清苦,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,每天從早忙到晚,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,她是老大,一家六口,食指浩繁。家中沒有請下女,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,也夠勞累了。但,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、率直和正義感。所以,雖然他們很苦,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。
方瑜的家在中和鄉,公家配給的宿舍,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裡,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。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,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。
我敲了門,很僥倖,方瑜在家,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,看到了我,她叫了起來:
「陸依萍,是你呀,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!」「喂,客氣點,一見面就咒人,怎麼回事?」我說。
「這麼久都不來找我!」
「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!」
「我忙嘛,要學期考了,你知道。」
跟著方瑜走上榻榻米,方伯母正在廚房裡做晚飯,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,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,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,就一口答應了。方伯伯還沒有回家,我和方瑜走進她的房間裡,方瑜把紙門拉上,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,把我也拉到地下坐著,壓低聲音說:
「我有話要和你談。」「我也有話要和你談。」我說。
「你先說。」「不,你先說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,告訴你,糟透了,」她皺著眉說:「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。」「哈,」我笑了起來:「恭喜恭喜。」
「你慢點恭喜,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。」
「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?戀愛,那麼美麗的事,還不值得恭喜。」我說。「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,」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:「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!」「什麼?」我打量著她,她長得雖不算很美,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,有幾分像西方人,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。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,實在讓我不大相信。我知道她在學校中,追求的人不計其數,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,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。「真的嗎?」我問:「他竟然沒有愛上你?」「完全真的,」她正正經經的說:「非但沒有愛上我,他連注意都不注意我。」「哦?他是誰?」「我們系裡四年級的高材生,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,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。」「形容一下,這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我問。
「長得一點都不漂亮!」
「哦?」「滿頭亂髮,橫眉豎目。」
「哦?」「鬍子不刮,衣衫不整。」
「哦?」「脾氣暴躁,動不動就暴跳如雷,毫無耐心!」
「哦?」我禁不住也皺起了眉頭。
「可是,天才洋溢,思想敏捷,骨高氣傲,與眾不同……」「好了!好了!」我說:「你是真愛上了他?」
「糟就糟在太真了。」「那麼,引起他注意你呀。」我抬頭看看窗外,皺皺眉想出了一個主意:「喏,找個機會和他吵一架,他叫你也叫,他跳你也跳,他凶你也凶,把他壓下去,他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。」「沒有用。」方瑜毫無生氣的說。「怎麼沒有用?難道你試過?」
「沒試過,我知道沒有用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「因為……」方瑜慢吞吞的說:「他早已有了愛人了!」
「哦,我的天!」我歎口氣。「那麼,你是毫無希望了?」
「是的,毫無希望。」「連奪愛的希望都沒有?」
「沒有!」「別那麼洩氣,他的那個愛人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「我同班同學,嬌小玲瓏,怯生生的,嬌滴滴的,碰一碰就要傷心流淚,弱不禁風,標準的林黛玉型!可是很美,很溫柔。」「哦,你那個橫眉豎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愛上了這個小林黛玉?」「是的,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橫不起來了,眼睛也豎不起來,她一流淚,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兒去才好。」
「噢,」我又笑了起來:「這叫作一物有一制。」
「你不為我流淚,還在那兒笑!」方瑜撇撇嘴說。
「我對你只有兩個字的忠告,」我說:「趕快拋開這件事,就當做沒遇到這個人!」「別說了,」方瑜打斷了我:「你這幾個字的忠告等於沒說。」她臉上有種困擾的神情,歎了口長氣。
「真的這麼癡情?」我懷疑的問,審視著她。
「是嘛,你還不信?」她生氣的說,接著甩甩頭,從榻榻米上站起來,突然對我咧嘴一笑:「說你的吧!是不是也墜入情網了,假如你也害了單相思,我們才真是哼哈二將了。」
「別鬼扯了!」我蹙著眉說。
「那麼,是什麼事?」我把黑毛衣的高領子翻下來,在我脖子上,有一道清楚的紅痕,是爸爸留下的鞭痕。方瑜呆了呆,就跪在榻榻米上,用手摸了摸那道傷痕,問:
「怎麼弄的?」「我那個黑豹父親的成績。」
「他打你?」她問:「為什麼?」
「錢!」「錢?拿到沒有?」我搖搖頭,說:「你想我還會再要他的錢?」
「那麼——」「那麼,我只有一句話了,方瑜,借我一點錢,你能拿出多少,就給我多少!」方瑜看看我,說:「你等一下!」她站起來匆匆的跑到廚房裡去找她母親了,沒多久,她回到屋裡來,把一疊鈔票塞在我手裡,說:「這裡是兩百塊,你先拿著,明天我到學校裡找同學再借借看,借到了明天晚上給你送去!」
「方瑜!」「別講了,依萍。」「我知道你們很苦,」我說:「過年前我一定設法把這筆錢還你們!」「不要說還,好像我們的感情只值兩百塊,」方瑜不屑的轉開頭說。「講講看,怎麼發生的?」
我把到「那邊」取錢的事仔細的講了一遍,然後我咬著牙說:「方瑜!我會報復他們的,你看著吧!」
方瑜用手抱著膝,凝視著我,一句話也沒說。她是能深切瞭解我的。在方家吃了晚餐,又和方瑜談了一下謀職的經過,怕媽媽在家裡焦急,不敢待太久,告別出來的時候,方伯母扶著門對我說:「以後你有困難,儘管到我們家來。」
「謝謝您,伯母!」我說,感到鼻子裡酸酸的,我原有一個富有的父親,可是,我卻在向貧苦的方家告貸!走出了方家,搭公共汽車回到家裡,已經九點多鐘了。媽果然已擔了半天心了。「怎麼回來這麼晚?沒遇到什麼壞人吧?急死人了。」
「沒有,」我說:「到方瑜那兒談了一會兒。」
上了榻榻米,我把兩百元交給了媽媽。
「哪兒來的?」媽媽問。
「向方瑜借的。」「方家——」媽猶豫的說:「不是很苦嗎?」
「是的,在金錢方面很貧窮,在人情方面卻很富有。和我那個父親正相反。」「那——我們怎麼好用他們的錢呢?」
「用了再說吧,反正我要想辦法還的。」
我洗了一個熱水澡,用那張虎皮把全身一裹,坐在椅子裡,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風,家裡竟如此溫暖!媽一定要把她的熱水袋讓給我,捧著熱水袋,裹著虎皮,一天的疲勞,似乎消失了一大半。我把謀職的經過告訴了媽,說起舞女那工作時,媽立即說:「無論如何不行,我寧可討飯,也不願意讓你做舞女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