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能早點回來,還是早點回來吧!」
我瞅了媽一眼,匆匆的點點頭,撐開了傘,向前面走去。研究了一下路線,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,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裡,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,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,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。到了南昌街,又找了半天,才找到那個巷子,又黑又暗又狹窄,滿地泥濘,我的心就冷了一半。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,弄了滿腿的泥,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,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,破破爛爛的,門口歪歪的掛著一個招牌,我走近一看,上面寫的是:
「福安醫院—留日博士林××
專治:花柳、淋病、下疳、陽痿、早洩」
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,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著幾個字:「招見習護士一名,能吃苦耐勞者,學歷不拘。」我深深吸了口冷氣,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,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,這第一個機會,就算是完蛋了!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裡,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,看看手錶,已將近十一點了。現在,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,先到那個雜誌社,地址在杭州南路,乾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。到了杭州南路,又是七轉八轉,這雜誌社也在一個巷子裡,也是個木造樓房,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字:
「東南雜誌社」
老實說,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誌,但,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,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誌也說不定。我摸摸頭髮,整整衣裳,上前去敲了敲門。事實上,那扇門根本就開著,門裡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,房裡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,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。在那大書桌前面,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,穿著件皮夾克,叼著香煙,看著報紙,一股悠閒勁兒。聽到我敲門的聲音,他抬起頭來,看看我,懷疑的問:「找誰?」「請問,」我說:「這裡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?」
「哦,是的,是的,」他慌忙站起身來,一疊連聲說:「請進,請進。」我走了進去,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,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,說:
「請先寫一個自傳。」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,也只得提起筆來,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,不到五分鐘,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。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,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,點點頭說:「不錯,不錯,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?」
「還好。」我說,其實,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。「唔,」那男人沉吟了半晌,從抽屜裡拿出幾份刊物來,遞給我說:「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,就像這幾份這樣,你可以先看看。」我接過來一看,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,另標題為「現代新小說報」。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著一個半裸的女人,小說的題目是《魔女》。我翻了翻,裡面也有許多插圖,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,幾可和高寶的亂真。第二份小說題目是《粉紅色的週末》,第三份是《寂寞今宵》。不用看內容,我也可以猜到裡面寫些什麼了。每份的後面,還堂而皇之的印著「東南雜誌社出版」的字樣。那男人對我笑笑,說:「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,陸小姐如果有興趣,我們歡迎你來加入。至於工作呢,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。坦白說,天下文章一大抄,這幾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誌和報紙裡翻出來的,把人名地點改一改,再加入一些香艷刺激的東西,就成為一篇新的了。至於插圖呢,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。所以我們的工作,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,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,當然更好了,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,只要曲折離奇,香艷刺激就行了,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,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錯呢!」
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,居然面有得色,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,好像還很沾沾自喜。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,原來就是偷人家的!我生平最看不起這種文藝敗類,站起身來,我急於想走,那人還在絮絮不停:「我們這雜誌一切草創,待遇嗎?暫定兩百元一個月,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……」
「好,」我打斷了他:「謝謝您,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,對不起,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!」
說完,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「東南雜誌社」,那男人錯愕的站著,大有不解之態。走出了巷子,我把手裡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,長長的吐了口氣。好,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,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××公司了。看看表,已將近一點了,在一家台灣小館子裡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,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。然後,搭上公共汽車,在西門町下車,依址找著了那個××公司。
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,下面是家商行,並沒有××公司的招牌,我對了半天,號碼沒有錯,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,女店員立即點點頭,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,我上了樓,眼前忽然一亮,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,裡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,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。現在,屋裡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少女,在那兒等待著。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,坐著一個年輕的辦事員,看到了我,他問:「應徵的?」「是的,」我點點頭。「請先登記一下。」他遞給我一張卡片,上面印著姓名、籍貫、年齡各欄,我依照各欄填好了,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,指指沙發說:「你先等一等,我們經理還沒來,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。」所謂問話,大概就是口試,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。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,真是燕瘦環肥,各有千秋,不過,大都濃裝艷抹得十分粗俗。我這一等,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,到下午四點鐘,室內又添了六七個人,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。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,穿著大衣,圍著圍巾,進門後還在喊冷。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,把一疊卡片交給他,他接過卡片,取下了圍巾,滿脖子都是肥肉,倒是個標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。他抬起眼睛來,對室內所有的人,一個一個看過去,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銳利,那些女孩子們隨著他的眼光,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來。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,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,然後指著我說:
「你!先過來,其餘的人等一等!」
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,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,我走過去,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。當我站在他面前,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,然後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「陸依萍。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,問:
「是這張嗎?」「是的。」他仔細的看了一遍,問:
「高中畢業?」「嗯。」我應了一聲。他點點頭,看樣子很滿意,又望了我一會兒,他突然說:
「請你把短外套脫掉。」
我一愣,這算什麼玩意兒?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,我裡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。他瞟了我一眼,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,對我微笑著說:
「陸小姐,你已經錄取了,下星期一起,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。待遇你不用擔心,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。」我又一愣,這樣就算錄取了?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,兩三千元一月,這是什麼工作?我呆了一呆,問:
「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?」
「你不知道?」他問。「不是招請女職員嗎?」我說。
「是的,也可說是女職員,」他說:「事實是這樣,大概陰曆年前,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……」
「哦,」我倒抽了一口冷氣。「你們是在招請舞女。」
「唔,」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著。「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,其實,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……」
「可是,」我昂著頭說:「我不做舞女,對不起!」我轉身就向門外走,那經理叫住了我:
「等一下,陸小姐。」他上上下下看看我。「你再考慮一下,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,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,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。你先回去想想,我們保留你的名額,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,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