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原諒我,依萍!」我的頭又痛了,我皺著眉說:
「你看了我的信,都不願來看我,多驕傲!」
「你的信?」他詫異的說:「什麼信?」
「我不相信你沒收到那封信。」我冷淡的說。
「我發誓——」忽然他頓住了,恍然的說:「可能你有封信給我,事實上,從和你鬧翻之後,我沒看過任何一封信,所有的來信都堆在桌子上!哦,真該死!」
我閉上眼睛,「那邊」那一幕如在目前,我歎口氣說:
「你走吧!我要自己想一想。」
他沒有動,用手撫弄著我的頭髮,他說:
「你的意思是——你並沒有原諒我?」
「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,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!」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說。「依萍!」他叫,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裡,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的飄了出來:「我以為你在玩弄我,我受不了這個,所以我會那樣做……可是,那天,當你從『那邊』的客廳裡衝出去,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。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?我追出去,你在前面搖搖晃晃的走,我不敢叫你,只遠遠的跟著,你上了公路局汽車,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後面追……你到了水邊,我遠遠的等你,我以為你知道是我,等我發現你神志不清時,你不知道我多驚恐,我叫你,搖你,你只對我笑……」他抬起頭來,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,望著我,他繼續說:「我牽著你走,你像個孩子般依順,我從沒看過你那麼柔順,你向我背詩,又說又唱,等我把你塞進一輛出租汽車,你暈了過去,又濕、又冷,又發著高熱……你不知道,你不知道我自責得有多深,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!把你送回家,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,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……」他喘了一口氣,深深的看著我:「依萍,我們彼此相愛,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,我們從頭開始!依萍,我愛你!」他搖搖頭,抓住我胸前的衣服,把臉埋在我胸口:「我愛你,依萍,我愛你!」
我沒有說話,只把手指插進他的濃髮裡,緊緊地攬住他的頭。就這樣,我們靜靜的依偎著。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,她一定都聽見了。我歎息了一聲,十分疲倦,卻也十分平靜,我失去的,又回來了,我應該珍惜這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。我知道,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,當他抬起了頭來,我們彼此注視,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我們又從敵人變成了愛人。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,悄悄的,輕聲的說:「你瘦了!」他把我的手拿下來,很快的轉開了他的頭,好一會兒,他才回過頭來,勉強的笑著說:
「你是真瘦了!不過,我要很快的讓你恢復!你餓嗎?你一星期以來,幾乎什麼都不吃!」
這話提醒了我,我摸摸我自己的頭髮,它們正零亂的糾纏著,大概一星期來,我也沒梳過頭。我推推何書桓,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面鏡子遞給我,他對我搖搖頭,握住我的手說:
「不要看!等過兩天!」
「我現在很難看了,是嗎?」我問。
「你永遠是美的!」他叫著說,眼睛裡閃著淚光,為了掩飾他自己,他把頭僕在我的手上。立即,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,他瘖啞的叫著說:
「依萍,我對不起你!我對不起你!」
沒多久,我睡著了。醒來時,已經是晚上了,室內一燈熒熒,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,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,我一動,他們都抬起頭來,何書桓高興的說:「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,沒有做惡夢!」
「是嗎?」我說。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,而且肚子餓了。「有吃的沒有?」「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!」媽媽說,「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,煨了一鍋牛肉湯,你最愛吃的!」
媽媽到廚房去了,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。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,不禁歎了一口氣。
「怎麼了?」何書桓問。
「你不是預備十月裡和如萍結婚嗎?」
「別提了!」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唇上,「十月裡我和你結婚!我也不出國了,我們不要分開!」「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。你愛要那一個就要那一個。」他捏緊了我的手說:「你還在生我的氣,依萍。」
「本來麼,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!怎麼都愛上了你!」「別提了好不好!」他說:「就算都是我的錯,你慢慢的原諒我!」外面有汽車喇叭聲,同時有人敲門,何書桓跑去開了門,然後,有人走上榻榻米,何書桓在外面嚷著說:
「依萍,你爸爸來看你了!」
幾乎是同時,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,他蕭蕭白髮的頭威嚴的豎在他的脖子上,背脊卻有些傴僂了,拿著一根枴杖走了進來,大聲說:「依萍,病好了吧?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,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!」我對爸爸笑笑。爸爸審視著我,點點頭說:
「唔,氣色比上次好多了。——你媽呢?」
「在廚房裡。」「給你弄吃的嗎?是該吃點好的,補一補,別省錢,錢我這兒有。」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,爸爸坐了下來。回頭看看何書桓,忽然厲聲說:「書桓!過來!」何書桓走到床邊,爸爸嚴厲的看著他,說:「我告訴你,書桓,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兒開玩笑,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!」何書桓苦笑了一下,垂下了頭。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,又摸摸我的額,試了試熱度,顯得十分滿意。我雖然不愛爸爸(而且還有些恨他),可是,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,也多少有些感動。我笑笑說:「雪姨好嗎?夢萍出院沒有?」
爸爸皺皺眉,從懷裡掏出他的煙斗,燃著了,吸了一大口才說:「夢萍開了一次刀,大概還得在醫院裡住上一兩個月,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,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,我非把他宰了不可!」爸又猛抽了一口煙,眉毛糾纏了起來,低沉的說:「近來,家裡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!你生病,夢萍進醫院,如萍——」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,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,何書桓有些侷促,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,他對如萍,顯然有一份歉疚。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,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。爸爸又繼續說:「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,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——哎,真是!現在,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!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,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,真笑話!」
「雪姨怎樣?」我問。爸爸對我瞇起眼睛來,敲了敲我的手背說:「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,還問什麼呢!」
「哼!」我冷哼了聲,望著天花板不說話,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,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。
爸爸站起身來,對這房子四周看了看,又對窗外看了看,折回我的床邊來說:「依萍,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!」
「別費事!」我冷漠的說:「媽媽不會願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!爸爸,覆水難收,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,當初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?」爸爸噴了一大口煙,有些生氣的說:
「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……」
「算了,爸爸,我和媽都不領情!」
爸爸冒火的俯下頭來盯住我,看樣子是要大發脾氣,但他忍住了,只氣呼呼的說:
「依萍,不要脾氣太硬,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!這個房子怎麼好住人呢!太簡陋了,太潮濕了,連太陽都照不進來……」「爸爸,」我冷冰冰的說:「你到今天才知道呀?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住了十年了。」
爸爸握住煙斗,凝視著我,正要說什麼,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來,看到了爸爸,她一震,湯差一點潑了出來。她似乎有些緊張,囁嚅的說:
「什麼時候來的?我都不知道。」
「剛來一會兒。」爸爸說,注視著媽媽。我望著媽媽花白的、梳成一個髻的頭髮,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,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,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發,那剪裁合身的鮮艷的衣服……她們真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。我悄悄的審視爸爸,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麼感想,但他臉上毫無表情。媽媽不安的說:
「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,好嗎?」
「不,不用了,我馬上就要走。」爸爸說。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,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,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。媽媽端了湯到我面前,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,喝完了湯。爸爸看著我躺回去,從懷裡掏出一大疊鈔票,遞給媽媽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