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但想著,而且我唱了。「最怕春歸百卉零,風風雨雨劫殘英!」現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?以後,我的生活裡將再也沒有春天了。「良辰美景,密意幽情。」如今,還有一丁點兒痕跡嗎?我低唱著,反覆的唱。我的聲音斷續飄搖,然後,我哭了。我把頭埋在手腕裡,靜靜的哭。我是應該好好的哭一哭了。
有腳步聲走到我面前,我下意識的抬起頭來,是那個男人!黑夜裡看不出他的面貌,雨衣的領子豎得很高,長長的雨衣隨便的披著,彷彿有些似曾相識。我努力想辨認他,想集中我自己紊亂複雜的思想,可是,我頭痛得太厲害,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。
「反正是個人,就是鬼也沒關係。」
我淒然的笑了,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,我很想看清他,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搖晃,我知道我病了,再等一分鐘,我就會倒下去。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,牽住了我的手,他的手十分溫暖,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。奇怪,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,我想,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。他拉住我,對我說了些什麼,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。他扶我站起來,我順從的站起來了,於是,他牽著我向前面走,我也順從的跟著他走,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裡去,我也會跟他去,我什麼都不在乎!在上坡的時候,我顛躓了一下,差點跌倒下去,他攬住了我,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,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,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。橋上的風很大,迎著風,我打了個寒噤,有一些清醒了。我掙扎著站穩,離開那個男人,衝到鐵索邊,抓住了一根繩子,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,一把拉住我的衣服,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,於是我縱聲笑了起來,我笑著說:「我不會跳水,陸家的人從不自殺!」笑著,我把頭倚在鐵索上,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,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走,我望著他,皺眉說:「你喜歡那兩句詩嗎?抽刀斷水水更流,舉杯消愁愁更愁!你帶我到哪裡去?我們去喝一杯好嗎?來,五花馬、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銷萬古愁!」我感到豪情滿腹,拉住那男人的手臂,我跟著他蹌蹌踉踉的走下了吊橋。
新店鎮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,那男人拚命在對我說話,我一個字都聽不懂,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,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,可是,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,然後,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了一輛出租汽車,我倒在車墊上,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,並且用一塊大手帕,徒勞的想弄乾我的頭髮。我瞪大眼睛看他,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剎那,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,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,於是我掙扎著坐起來,掙扎著大聲問:
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,又縮小,縮小,又放大……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……我的視力在渙散,終於,頭裡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後的意志,我倒進椅子裡,閉上了眼睛。醒來的時候,我發現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裡,四周靜悄悄的。我環視著室內,書桌、椅子、床……不錯,一點都不錯,這是我自己的房間!我轉動著眼珠,努力去思想發生過些什麼,逐漸的,我想起了。「那邊」的一幕,書桓和如萍訂了婚,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,公路局車子,新店,吊橋,陌生的男人,小汽車……可是,我怎麼會躺在自己的家裡呢?那個男人到哪裡去了?誰把我送回來的?許許多多的疑問湧進了我的腦子。我試著抬起頭來,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。我仰望著天花板,開始仔細的尋思起來。
紙門輕輕的拉開了,媽媽走了進來,她手中拿著一個托盤,裡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,她把托盤放在我床邊的茶几上,然後站在那兒,憂愁的望著我。我凝視她,她看起來更蒼白,更衰老了。我輕輕說:
「媽媽!」她的眼睛張大了,驚喜的看著我,然後,她的手指顫抖的撫摸我的面頰,囁嚅而膽怯的說:
「依萍,你你……你好了?」
「我只是有點頭痛,」我說:「媽媽,怎麼回事?我病了嗎?」
「哦,依萍!」媽媽叫著說,在我床邊坐了下來,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。「你把我嚇死了,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,說胡話,發高燒,哦,現在好了,謝謝老天!」她興奮的去端那杯牛奶,又要笑又要哭的說:「你餓不餓?一個星期以來,你什麼都沒吃,就喝一點牛奶和水,把我和書桓都急死了!」
「書桓?」我震動了一下,盯著媽媽說:「他來看過我?」
「怎麼?」媽媽呆了一呆。「那天晚上,就是書桓把你送回來的,他說你跑到碧潭邊去淋雨,他把你弄了回來。那時候,你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,又哭又說又唱……書桓連夜去請醫生,你燒得很高,醫生診斷不出來,怕你受了腦震盪,不敢挪動你,又說是腦炎……這幾天來,我們全嚇壞了,你爸爸親自來看過你一趟,送了好多錢來,書桓這幾天幾乎沒離開我們家,他現在去幫我買菜了,大概馬上就要回來了……」
媽媽毫無秩序的訴說著,但我已大致明白了,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別人,就是何書桓!如果那時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,能辨出是他的話,我不會跟他走的!他為什麼也到碧潭去?除非是跟蹤著我去的,他為什麼跟蹤我?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麼樣子?想享受他所獲得的勝利。回憶「那邊」的一幕,我覺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,媽媽還在自顧自的訴說著:「……這幾天,也真虧書桓,內內外外跑,請醫生、買藥、買東西、招呼你,夜裡也不肯回去,一定要守著你,你燒得最高的那幾天,書桓根本就不睡覺……」
「媽媽!」我厲聲說:「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!我不要再見他!也不要再聽他的名字!」
「怎麼!」媽媽愣住了,接著就急急的說:「依萍,你不知道書桓對你多好,你不知道!依萍,你別再固執了,他愛你!你不瞭解!把你弄回來那天晚上,醫生走了之後,他伏在你的床邊上哭,看到他那樣堅強的一個孩子流淚,使我都忍受不了……依萍,書桓對你……」
「我不要聽他的名字!」我大叫,「他哭?他才真是貓哭老鼠啦!」媽媽猛然住了嘴,我暴怒的說:
「我不要見他!我也不要聽他的名字!你懂不懂?」
「好,好,好,」媽媽一疊連聲的說,安撫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。「你別發脾氣,要吃點什麼嗎?我給你去弄,先把這杯牛奶喝掉,好不好?」媽媽扶住我,讓我喝了牛奶。重新躺回枕頭上,我的頭又痛了起來,這時我才體會到我確實病得很重,我十分軟弱和疲倦,閉上眼睛,我想休息一下,可是,我聽到有人敲門,媽媽走去開了門,在院子裡,我聽到何書桓的聲音在問:
「怎麼樣?」「她醒了,」是媽媽的聲音,「她完全清醒了!」
「是嗎?」何書桓在問,接著,我聽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,然後,媽媽緊張的叫住了他:
「書桓!不要去!」「怎麼?」「她——」媽媽囁嚅著,「我想,你還是暫時不要見她好,她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發脾氣。」
外間屋裡沉靜了一會兒,接著,紙門被推開了,何書桓沒有理會媽媽的話,大踏步的走了進來。他在我的床前站定,低頭注視著我。我凝視他,他看起來倒像生了場大病,憔悴消瘦,滿臉的鬍子。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來,輕輕的說:
「嗨!」我直望著他,冷冷的說:
「你勝了!何書桓,你很得意吧?你打倒了我!現在,你來享受你的勝利,是嗎?」
「依萍!」他顫抖的叫,握住了我的手。我把手抽了出來,毫不留情的說:「你走吧!何書桓,我不想再見到你!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,回到如萍身邊去吧!」
他看了我一會兒,然後慢慢的站起身來,他的眼圈發紅,但他沉默而倔強的轉過了身子,向門口走。我望著他的背影,心如刀絞,眼淚湧進了我的眼眶,可是我緊閉著嘴,不願把他叫回來。在門口,他站定了,忽然,他轉回身子,一直衝到我的床邊,他跪在榻榻米上,一把抱住了我的頭,顫聲喊:
「我們為什麼要這樣?依萍,我們彼此相愛,為什麼一定要彼此折磨?」眼淚從我眼眶裡滾落下來,他用手捧住我的臉,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,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,我不動,也沒有反應,他抬起頭來,嘗試對我微笑,低聲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