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得那麼輕鬆,那麼悠然自在,他笑得那麼寧靜,那麼安閒。我覺得我的五臟全被撕裂了,我的膝蓋在打顫,使我不得不在沙發椅裡坐下去。於是,我發現房間裡還有好些人,雪姨、爾傑和爾豪。只缺了爸爸和夢萍。這時,他們全都注視著我。我努力使自己鎮定,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受了打擊,尤其不能讓雪姨和書桓看出來。於是,我竭力想裝得滿不在乎,竭力想在臉上也擠出一個微笑來,可是,我失敗了。我四肢發冷,喉嚨發乾,胸口像火燒一樣。我聽到自己干而澀的聲音,正吃力的在對書桓說:
「是——的,好久——沒見了!」
「依萍,」爾豪說,嘲謔的望著我:「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書桓要和如萍訂婚了。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,簡直是老天安排好的!」我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。靠進沙發裡,我對何書桓和如萍看過去,如萍正含羞而帶著點怯意的望著我。當我看她的時候,她立即對我抱歉的笑笑。何書桓仍然握著她的手,也仍然帶著那個滿不在乎的微笑,跟我眼睛接觸的那一瞬間,他似乎呆了呆,立刻又笑嘻嘻的對我說:
「剛剛爾豪告訴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,依萍,你不恭喜我們嗎?」我努力想說話,但我的舌頭僵住了,我深深的望著何書桓,記起他說過的幾句話:
「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,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,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!你等著瞧吧!」
是的,這就是他的報復!夠狠!夠毒!夠辣!我深深吸了口氣,想說話,想很灑脫的講幾句,表示你何書桓我根本就沒放在心裡,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。但,我灑脫不起來,幾度努力,我都沒有辦法開口。雪姨叫了我一聲,她臉上佈滿了勝利和得意的笑,好久以來,她沒有這麼開心過了。她笑著,故示關心的說:「依萍,你沒有不舒服吧!你的臉色不大好!」
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,費了半天勁,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,冷冷的說:「謝謝你,我舒服得很!」
「那就好了!」雪姨說,對我抬抬眉毛,笑得含蓄而不懷好意。「你知道,有一陣我們以為書桓會和你……哈哈,可見得姻緣前定,人力是沒有辦法的!」
我咬緊牙,一語不發。好了,現在是他們對我全力反擊的時候。我環視這屋子裡每一個人,他們全是我的敵人,現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圍,而我是孤立無援的!在這一次作戰上,他們已大獲全勝,我是一敗塗地!
爾豪繼續對我嘲謔的笑著說:
「依萍,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呢!如萍大約十月裡結婚,我們考慮了好久,認為還是請你當女嬪相最合適,怎麼樣?沒問題吧!」「好!」我乾脆的說,站了起來,我的血管已在體內僨張,我必須趕快離開這間屋子。我說:「我很願意作你們的女嬪相,預祝你們白頭偕老!」我望著雪姨說:「爸爸呢?」
「出去了!」「告訴他我來過了!」說完,我匆匆的走出客廳,幾乎是蹌踉的向大門外沖。在花園裡,如萍追了上來,叫著說:
「依萍,等一下。」
我站住了,如萍追過來,站在雨地裡,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,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:
「依萍,你不怪我吧,我知道你是愛他的!」
我受不了了!我好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,那股壓力已到了最高峰,我甩開她的手說:
「別胡說八道,我一點都不在乎!」
可是,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,用純屬於善意的,歉然的,好心的聲音,急急的說:
「依萍,我知道你很難過,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的,我實在不該搶你的男朋友,可是他對我好……我沒辦法,依萍,以前我也不怪你,現在你也不怪我,好嗎?我們還是好姐妹,是不是?」我心中冒火,頭昏腦脹,望著她那張怯兮兮的臉,我爆炸的大喊了起來:「告訴你,我不在乎!我不在乎!你懂不懂?你這個大笨蛋!」喊完,我無法控制了,我掉轉頭,衝到大門外面。在門外,我靠在圍牆上,劇烈的呼吸著,讓突然襲擊著我的一陣頭暈度過去。於是,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,站在門外發誓要報仇。仰起臉來,我讓雨點打在我臉上,心如刀絞,頭痛欲裂!我,走了半天的迂迴路,現在好像又繞回到起點來了。何書桓……我在圍牆上搖著我的頭,無聲的說:
「何書桓!我恨你!」沿著新生南路,我蹌踉著向前走。雨大了,風急了,我依然沒有豎起雨衣的帽子,風撩起了我的雨衣,我胸前的襯衫和裙子都濕了,水從頭髮上滴了下來,管他呢!我什麼都顧不得!頭痛在增劇,眼前是一片灰濛濛的。我想找一個地方,狂歌狂叫狂哭,哭這個瘋狂世界,叫這個無情天地!
到了和平東路,我應該轉彎,但我忘記了,我一直走了過去。心裡充滿了傷心、絕望、憤怒和恥辱。何書桓,這個我愛得發狂的男人,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夠了,他一定得意極了,他該在大笑了!哦,這世界多奇怪,人類多奇怪,愛和恨的分野多奇怪!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羅斯福路,我順著路向左轉走到公館的公路局汽車站,剛好一輛汽車停了下來,雨很大,車子裡很空,我茫然的上了車,完全是沒有意識的。車子開了,我望著車窗上向下滑的雨水,心裡更加迷糊了,頭痛得十分劇烈。閉上了眼睛,我任那顛簸的車子把我帶到未可知的地方去。車子停了又開,開了又停。終於,它停下來不再走了,車掌小姐搖著我的肩膀說:「喂,小姐,到底了!」
到了?到哪裡了?但,管他呢!反正到終站我就必須下車。我下了車,迷迷茫茫的打量著四周,直到公路局的停車牌上的三個字映進我的眼簾,我才知道這是新店站。我向前面走去,走出新店鎮,走到碧潭的吊橋上。站在橋上,我迎風佇立,雨點打著我,夜色包圍著我,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煙雨濛濛。走過了橋,我沒意識的走下河堤,在水邊的沙灘上慢慢的走著。四周靜極了,只有雨點和風聲,颯颯然,淒淒然,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陰森的。我的頭痛更厲害了,雨水沿著我的頭髮滴進我的脖子裡,我胸前敞開的雨衣毫無作用,雨水已濕透了我的衣服,我很冷,渾身都在發抖。但腦子裡卻如火一般的燒灼著。我走到一堆大石塊旁邊,聽到水的嘩嘩聲,這兒有一條人工的堤,水淺時可以露出水面。這時,水正經過這道防線,像瀑布般流下去,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。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,把手支在膝上,托住了下巴,靜靜的凝視著潭水。水面波光,在白天,我曾經和何書桓多次遨遊過。而今,何書桓已經屬於另一個女孩子了,一個我所恨的女孩子,雪姨的女兒!我咬住嘴唇,閉上眼睛,何書桓,他報復得多徹底!何書桓!何書桓……媽媽去找過他,我寫信求過他,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,怎樣的一顆鐵石之心!但是,我愛他!就在我獨坐在這黑夜的潭邊,忍受著他給我的痛苦的時候,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、憤怒所割裂的愛。可是,這份愛越狂熱,我的恨也越狂熱!何書桓,這名字是一把刀,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臟裡,那黑色的潭水,全像從我心臟中流出的血。我無法再思想了,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。我努力維持神志清醒。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。微微轉過頭,我瞇著眼睛看過去,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,穿著雨衣,戴著雨帽,高高的個子……我沒有恐懼,也沒有緊張,只無意識的凝視著他,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,然後,找了一塊石頭,他也坐了下去。我想笑,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!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?我遙望他,假如他的目的是我,我願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。經過了今晚的事,我對什麼都不在乎了!但是,他一動也不動的坐著,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,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。管他呢!我轉回頭,把手壓在額上,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……潭水在我面前波動,我覺得整個潭面都直立了起來,然後向我身上傾倒。我皺起眉頭,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,莫名其妙的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:
「溪山如畫,對新晴,雲融融,風淡淡,水盈盈。
最喜春來百卉榮,好花弄影,細柳搖青。
最怕春歸百卉零,風風雨兩劫殘英。
君記取,青春易逝,莫負良辰美景,蜜意幽情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