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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給依萍多補補。」媽媽猶豫了一下說:「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!」

  爸爸皺了皺眉,深深的看了媽媽一眼說:

  「那麼就拿去隨便做什麼吧!」

  媽媽收了錢,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,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:「快點好起來,我要送你一樣東西,給你一個意外!」

 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,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裡,沒有送到裁縫店去。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。爸爸走了,留下一疊鈔票,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。錢,他就會用錢,可是,我就恨他的錢,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!我要讓他知道,許許多多事,不是錢能夠達到目的的!

  爸爸走後,夜也深了,何書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裡打瞌睡,我推了推他說:「書桓,你回去吧!」「不!」他說:「我就靠在這裡睡!」

  「這裡怎麼能睡呢?」我說。「一星期都是這樣睡的,有什麼不能睡?」

  「可是,」我怔了一下說:「現在我好了,你也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了!」「不!」他固執的時候就像條小牛。「我願意睡在這裡,我喜歡看著你睡!」我蹙起眉頭,握住他的手說:

  「書桓,你看起來像個強盜了!」

  「怎麼?」「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,明天早上起來,把鬍子刮刮乾淨,清清爽爽的來看我,你知道,我們家可沒有鬍子刀!」

  他望著我,擠擠眼睛說:

  「我知道,你只是想趕我走!」

  我笑笑。他站起身來,屈服的說:

  「好吧,我走。」然後,他跪在我床前,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,他凝視著我,低低的說:「不怪我了?依萍?」

  「不怪你。」我說:「只是還有一句話,你曾經責備我容易記恨,你好像並不亞於我。」

  「我們都是些凡人!」他笑笑說,「能做到無憎無怨的,是聖人!」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。

  何書桓走了,我床前的椅子裡卻換上了媽媽。她拿著針線,卻一個勁兒的對窗外發呆。我搖搖她說:

  「媽媽,你也去睡吧!」

  我連喊兩聲,媽媽才「啊」了一聲,回過頭來問:

  「你要什麼?依萍?」

  「我說你也去睡吧,」我說,奇怪的望著媽媽。「媽,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哦,沒有什麼,」媽媽站起身來說:「我在想,時間過得好快。」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。時間過得好快?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?是的,時間過得真快,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,看著媽媽傴僂的身子,我感到眼睛潮濕了。

  第九章

  正像爸爸說的,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,我很快的就復元了。不過三四天的時間,我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。一次大病,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,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。我變得喜歡沉思,喜歡分析。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,我把我所遭遇的,全歸罪於「那邊」。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「那邊」的仇恨了。只要一閉上眼睛,雪姨、爸爸、如萍、夢萍、爾豪、爾傑的臉就在我眼前旋轉。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歷歷在目,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,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血液,我渴望有機會報復他們,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。可是,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,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,這是我難以解釋的,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,或者是同情爸爸了。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,竟真的會收到效果?我為自己「脆弱的感情」生氣,為了堅強我自己,我不斷的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,爸爸的無情,爸爸的鞭子,爸爸對媽媽的戕害……這種種種種的思想,幾乎使我的腦筋麻痺。

 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,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,每當這種時候,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,而感到妒火中燒,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,那怕僅僅是思想上的。一次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,反而把我更深的陷進仇恨裡去,我變得極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。我怕再失去書桓,由於有這種恐懼,「那邊」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。書桓太善良,「良心」是他最大的負擔,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,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。一天,他對著窗口歎氣:

  「如萍一定恨透了我!」他喃喃的說。

 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,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渾身緊張,我沉下臉來,冷冷的說:「想她?何不再到『那邊』去?」

  他看著我,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,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,額頭頂著我的額,盯住我的眼睛說:

  「你那麼壞,那麼殘忍,那麼狠心!可是,我卻那麼愛你!」

  然後,他吻住了我。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,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,太緊張,太不穩定。這使我變得神經質,變得不安和煩躁。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,相反的,他開始進行一個報社的編譯工作,他不斷的說:

  「結婚吧,依萍,我們馬上結婚,今天或者明天,或者立刻!」他怕什麼?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?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?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?「那邊」,「那邊」,我什麼時候可以從「那邊」的陰影下解脫?什麼時候可以把「那邊」整個消滅?「依萍,明天起,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。」一天,書桓跑來告訴我。「恭喜恭喜!」我說。「有了工作,我就決定不出國了。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,我要先自立,然後我們結婚,怎樣?」

  「好。」「依萍,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,還是分開住?」

  「嗯?」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。

  「你願意另租房子嗎?」

  「嗯?」「依萍,你在想什麼?」他走近我,注視我的眼睛。

  「想——」我頓住了。「噢,沒有什麼。書桓,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?」「你指哪一方面?」「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,我知道車子號碼,你能不能根據這個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?」

  「你——」他狐疑的望著我:「要做什麼?私家偵探嗎?」

  「哦!」我笑了,轉開頭,不在乎的說:「是方瑜想知道。那車子裡是個流氓,曾經用車子攔她,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!」

  「真的嗎?」書桓仔細的看著我:「好牽強的理由!你到底要做什麼?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。」

  「你能不能查出來?」我有些生氣了:「能查就幫我查一查,不能就算了!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,你問那麼清楚幹什麼?」

  「說實話,我沒辦法查。」他搖搖頭:「不過,我有個朋友,或者他可以查。」「那麼,你幫我查一下。」「很重要嗎?」書桓皺著眉問。

  「並不很重要,但是我希望能查出來。」

  「好,你把號碼寫給我!」

 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,交給書桓,他看了看說:「希望你不是在做壞事。」

  「你看我會嗎?」我反問。

  「唔,」他笑笑:「靠不住。」

  三天後,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,上面寫的是:

  「魏光雄,中和鄉竹林路×巷×號。」

  「好了,」書桓望著我說:「現在告訴我,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麼?」「不幹什麼。」我收起了紙條。

  「依萍,你一定要告訴我!」

  「那麼,我告訴你吧,這人是雪姨的姘夫!」

  「依萍!」書桓喊,抓住了我的手腕:「你有證據?」

  「我只是猜想。」我輕描淡寫的說。

  「依萍,」書桓抓得更緊,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:「依萍,你饒了他們吧!」「哈!」我抽出手來,走開說:「我又沒有怎麼樣,饒了他們?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,行得不正則沒有我,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,與我何干?」

  「那麼,依萍,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!」

  「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麼?」我憤憤的問:「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?」「依萍!」書桓默然的搖搖頭。

  「好吧,我正要到那邊去,陪我去去如何?」我試探的問。

  「不!」書桓立即說:「我不去!」

  「怕見如萍?」我問。「是的,怕見如萍。」他坦白的說:「無論如何,我對不起如萍,我不該追了她,又甩掉她!」

 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燒,我煩躁了起來。奇怪,我對書桓的獨佔欲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,就連這樣一句話,我都覺得受不了!我無法忍受他為如萍不安,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。最起碼,如萍在他心中依然佔有一個位置,否則,他就根本不會對她負疚。這種思想牢牢的控制著我,我甩甩頭,向門口走去。「你到哪兒去?」「那邊。」「依萍,」他追了上來:「你想把剛剛得到的情報抖出來嗎?」「不,只是想看看爸爸!」我大聲說,不耐的瞪了他一眼:「用不著你為他們擔心,告訴你,書桓,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粉碎他們!假如你不放心,就跟我一起去吧!尤其是你對如萍又不能忘情……」「依萍,」他打斷了我,皺著眉說:「你怎麼變得這樣小心眼?學得如此刻薄!」「我刻薄?」我挑起了眉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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