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後面已經開火了!」「敵人離此只有三十里!」
「有一個部隊全體犧牲了!」
這天,隊伍連夜開拔,在星光之下,疲倦的軍人們蹭蹭蹬蹬的向西南方進行。王其俊也隨著這些軍隊,在迷濛的夜色中顛躓的走著。中午,在烈日的照灼下,軍隊繼續在前進。
一陣「隆隆」的飛機聲由遠而近,所有的軍人都站住了,仰首向天空望去,一排五架飛機往這面飛過來,聽聲音就知道又是重轟炸機。軍人們在長官的一聲令下,全體臥倒,用稻草掩護著,王其俊看了看那機翼上的太陽旗,倉卒的向田野邊跑,想找一個匿身的地方。飛機飛近了,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樹下面,等待飛機過去。
飛機去遠了,並沒有投彈,他長長的透了一口氣。軍人也紛紛起身,拍去身上的塵土,重新整隊前進。他正要繼續走,卻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樹下,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少婦,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,正對他凝視著。
他看了那少婦一眼,她和一般普通的難民一樣,剪得短短的頭髮,穿著一件寬寬大大,顯然原來不屬於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褲子。可是,這身村婦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,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,和清秀的小臉龐看起來楚楚動人。一目瞭然,這也是個喬裝的難民,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農婦,倒像大家閨秀。如果不是懷裡抱著一個孩子,她看起來絕不像個結過婚的女人。「老先生,」那女人走過來了,文質彬彬的對他點了個頭,怯生生的說:「您是一個人嗎?」
「噢,是的。」王其俊驚異的說,一來驚異於這女人會來和他打招呼,二來也驚異於她的一口好國語。
「老先生,我,我……」那女人囁嚅著,似乎有什麼事又不好意思開口。「你有什麼事嗎?」王其俊問。
「我——」那女人終於說了出來:「我和我先生走散了,已經三天了,到處都是軍人,我找不到我先生,可是,我又不能不走,我想,想……想和老先生結個伴走,不知老先生肯不肯?」「你預備到哪裡去?」「四川。」「哦?」王其俊一驚:「這麼遠!」
「我有一點錢,可以去坐湘桂鐵路的火車,我想,充其量走到桂林,總會有車可通的。」
「好吧,我們是一路,你貴姓?」
「我先生姓洪,我娘家姓田。三天前,軍隊開下來,人太多,難民也多,我抱著孩子在前面走,只一轉眼,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,還有兩個挑夫。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,後來聽說日本人打來了,我只好走,到現在還一點影子都沒有……」洪太太說著,眼眶裡溢著淚水。
「敝姓王。」王其俊自我介紹的說:「我們就一路走吧,一面走,一面尋訪你的先生。」
於是,王其俊和洪太太就這樣走到了一塊兒。王其俊知道在這亂兵之中,一個單身女人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危險。走了一段,他們就彼此熟悉了起來,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個中學教員,她自己也在教書。然後,為了方便起見,王其俊提議他們喬裝作父女,尋訪著走散了的女婿,洪太太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。於是,洪太太改口稱呼王其俊為爹,王其俊也改口稱呼洪太太的名字——可柔。
可柔,在其後一段漫長的共艱苦的日子裡,王其俊才看出這纖弱的女人,有多堅強的毅力和不屈不撓的決心。她原是個嬌柔的小婦人,王其俊始終不能瞭解,她那柔弱的腿,怎能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,還抱著個孩子。
他們仍然雜在軍隊中向西南方走,也仍然處處在受軍人的排斥。每次王其俊想幫可柔抱孩子,都被可柔擔絕了。後來,她學習鄉下人把孩子繫在背上,減少了不少體力的消耗,他們就這樣一路走著,一路打聽可柔的丈夫,但,那個丈夫始終沒有尋獲,而他們越走越艱苦,越走越蹣珊,逐漸和軍隊拉長了距離。王其俊說:
「無論如何,我們要追上軍隊,這樣比較安全,也不會走錯路線。」可是,他們的速度,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,何況他們夜裡必須停下來休息,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。
這天清晨,他們又向前走,在一棵大樹下,他們停下來休息。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,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。王其俊看到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軍官,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。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,又看看王其俊,用很溫和的聲音問:「你們要到哪裡?」「四川。」王其俊說。「四川!」那軍官搖搖頭:「你們這樣走,永遠走不到,敵人就在後面追,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,四川!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!」
「只好走著瞧!」王其俊說。
那軍官再望望可柔,對王其俊說:
「那是你的——」「女兒,」王其俊說:「我們和女婿走散了。」
軍官沉吟的望了他們一會兒,牽著馬想走開,但是,他又停了下來,凝視著他們,說:
「你們只有一個辦法,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,和軍隊一起走,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,隊伍停你們也停,讓軍隊保護著你們。像你們這樣,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裡,你們如果落進敵人手裡,一定活不了!你們——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?教書的?」「是的。」王其俊說。「去找廣西軍隊去!」軍官堅定的說,站在那兒,像一座黝黑的鐵塔,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魯。「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,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。」「廣西軍隊?」始終沒說話的可柔插了進來:「那麼多的軍隊,怎麼知道那一隊是廣西軍隊?又不能挨次去問。」
軍官把帽子往後推,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,直視著可柔的臉說:「我就是廣西軍隊。」可柔愣了一下,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,眼睛裡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。王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,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,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疑。軍官看他們不說話,就拍拍馬鞍說:
「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,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,你們想想吧!」說著,他牽著馬就要走開。
「喂,」王其俊叫住他:「請問貴姓?」
「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。」軍官爽聲說。
「劉連長,」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,就急急的說:「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,並且謝謝您。」
「好!」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,立即大聲喊:
「張排長!」「有!」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,大踏步的走了過來。劉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說:「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,去找兩匹馬來,一匹給老先生騎,一匹給小姐騎!」
「呃,」可柔一驚:「騎馬!我,我可不會騎!」
「不會騎?」劉彪一面走開,一面頭也不回的說:「學習!」
劉彪走開之後,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:
「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?如果他安了什麼壞心……」「我想不會,」可柔說,接著淒然一笑:「萬一是,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裡好些!」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,可柔戰戰兢兢的看著這高大的動物,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,把她送上馬背,要她握牢韁繩。她全心都在保護背上的孩子,軟軟的抓著繩子,絲毫沒有用力。馬不慣被生人騎,突然一聲狂嘶,前腿舉起,直立了起來,可柔一聲尖呼,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。幸好地上草深,張排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,所以並未受傷。孩子卻驚慌的大哭著。可柔心慌意亂的解下孩子,劉彪已經大踏步的走了過來,一把從可柔手裡抱過孩子,捏捏手腕又捏捏腿,說:「放心,沒有受傷。」「哦,」可柔吐了口氣:「這個馬,我看算了,我寧願走路。」
劉彪審視著手裡的小孩,說:
「唔,長得很漂亮,就是有點像女娃娃。」
可柔嫣然一笑,抱過孩子來,忍住笑說:
「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!」
「什麼,我以為是男孩子呢!」劉彪說著,笑了起來,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。劉彪看看馬,皺皺眉頭,說:「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,只好走路了。好,」他一舉手,大聲喊:「準備——開步走!」隊伍很快的上了路,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。事實上,這一連人一共只有六匹馬,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。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,但,都背著沉重的行囊,抬著機槍,一聲不響的走著,步伐穩健而快速。
這是一陣急行軍,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,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來,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裡。烈日酷熱如焚的燒灼著,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,面頰被曬得通紅。背上的孩子又不住的掙扎哭叫。可柔時時輕聲的安撫著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