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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小霏不哭,霏霏不哭!」

 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。但是,孩子仍然啼哭如舊。

  王其俊也疲倦極了,生平沒有這樣吃力的急行過,何況是在夏日的中午。這樣走到中午十二點多鐘,劉彪才下令休息。一聲令下,士兵們個個放下沉重的東西,坐在草地上喘息,每人都是滿臉的汗和塵土,軍裝都是從肩膀上一直濕到腰以下。立即,有些軍人用磚頭架成爐子,收集柴火,開始生火煮飯,當飯香撲鼻而來的時候,王其俊覺得這彷彿是他一生中首次聞到了飯香。可柔已解下了孩子,抱在手裡搖著、哄著。劉彪走了過來,把他自己的軍用水壺遞給可柔,可柔看了劉彪一眼,就把水壺的嘴湊到孩子嘴上,許多水從孩子嘴邊溢出來,可柔用小手帕接著,然後用濕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臉。孩子喝了幾口水,不哭了。可柔把水壺遞還給劉彪,劉彪說:

  「你自己呢?」可柔湊著壺嘴,喝了一口。劉彪又再把水壺遞給王其俊,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。然後,飯煮好了,劉彪派人送了飯菜來,可柔喂孩子吃了一點干飯,大家正狼吞虎嚥的吃著,忽然,一個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馬跑了回來,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:「報告連長,敵人離此只有十五里!」「開拔!」劉彪大聲下令,於是,一陣混亂,飯也無法再吃了,大家又匆匆整隊,抬起輜重。劉彪一馬當先,隊伍又向前移動了。太陽落山的時候,他們停下來吃晚餐。

  可柔靠著一棵大樹坐著,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,她看起來疲倦而頹喪,她脫掉了鞋子,腳底已經磨起了許多水泡,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。她歎了口氣,對王其俊說:

  「爹,我實在無法這樣走下去了,告訴劉連長,我們還是自己走吧,一切只好聽天由命!」

  劉彪已經走了過來,這幾句話他全聽見了。他站在他們面前,低頭注視了他們好一會兒。然後低沉的說:

  「王老先生,說實話,我們現在的地位很危險,敵人正在後面緊追,我們的方向是廣西,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鐵路走,只好繞小路。小路必須有識途的人帶路,老實說,在今天一天中,好幾次我們和敵人只差幾里路。所以,我們像在和敵人捉迷藏,你們跟著我們,一切有保護,假如沒有我們,你們現在大概已經在日本人手裡了。」

  可柔打了一個寒戰。王其俊有些激憤的說:

  「真遭遇了,打他一仗也死得轟轟烈烈,這樣一個勁兒逃真不是滋味!」「老先生,」劉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,說:「我也真想打他一仗,他媽的日本鬼子……」他冒出幾句粗話,看到了可柔,又嚥了回去,說:「不過,我們軍隊得聽命令,我們是輜重部隊,沒命令不能作戰,上面叫撤退,我們只好撤!」他吐了一口氣,停了一會兒,又說:「老先生,我劉彪既然伸手管了你們的事,就決不半途拋下你們,請你們拿出勇氣來走!吃一點苦不算什麼!今天晚上可以到村莊裡去投宿,那時候,你們可以好好睡一覺。」休息不到十分鐘,他們又開拔了。晚上,他們果然來到一個村落,劉彪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,讓農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,可柔洗了臉,又給孩子刷洗了一番。才坐下來,外面突然傳來「砰」的一聲槍響。可柔直跳了起來,王其俊也變了臉色,農家的人更嚇得戰戰兢兢。可柔說:

  「一定是開火了,日本人來了!」

  劉彪推開門,大踏步的走了進來,擺擺手說:

  「沒事!你們休息你們的!」

  「為什麼放槍?」可柔狐疑的說。

  「槍斃了一個士兵。」劉彪滿不在乎的說。

  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。「啊,為什麼?」她不解的問。

  「他搶農人的甘蔗。」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。

  「為了一根甘蔗,就槍斃一個人嗎?」她有些不平的說:「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,哪一個更重?在你們軍隊裡,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!」「哼!」劉彪冷笑了:「小姐,我知道你是讀書人,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,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!我只曉得,我的軍人搶了老百姓一根針,我也照樣槍斃他!你不槍斃他,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,那麼,老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,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!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,搶了老百姓,就是殺!」

  說完,他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 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,等他去得看不見了,她才收回眼光來說:「這個人!有時好像很細緻,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!」

  「快點休息吧,」王其俊說:「不知能休息多久。」

 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,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,剛剛閉上眼睛,一陣急促的打門聲傳來:

  「王老先生!王老先生!快走!敵人打來了!」

  隊伍又開動了。星光點點,夜霧沉沉,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的向前移動。可柔的腳潰爛了。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,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,每跨一步,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,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。王其俊用手扶住她,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。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,她卻堅持不肯。走了一段又一段,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。劉彪騎著馬過來了,他翻身下馬,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,命令的說:「上馬去!」可柔看看那匹馬,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,她苦笑笑,默然的搖搖頭。「上去!」劉彪皺著眉大聲說。抓住可柔,把她向上提,然後一托她的身子,她已經凌空的上了馬背。騎在馬背上,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,劉彪說:「你不用怕,這是我的馬,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,一定摔不著你!」然後,他握住馬韁,大聲叫:「謝班長!」一個兵士走了過來,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裡說:

  「你幫她牽著馬,保護她不要摔下來。」

  說完,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,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,但他揮揮手拒絕了。對於這位連長,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,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。於是,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,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,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,一程一程的走著。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。

  夜半時分,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,輜重放下來了,人們喘息著,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。可柔抱著孩子,輕輕的搖晃著她。孩子有一些發燒,哭鬧得十分厲害。繁星在天空中閃爍,夜色清涼似水。草地上全是露珠,濕透了他們的鞋子。天邊有一彎月亮,皎潔明亮。世界是美麗的,人生卻未見得美麗。可柔搖著孩子,一面搖,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,她軟軟的,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:

  「搖搖搖,我的小寶寶,睡在夢裡微微的笑,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,

  睡著了,睡得好,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…………」在這黯淡的星光下,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,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,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酸楚。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」這是母親的歌,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,響在這血腥的、戰火綿延的時光裡。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,可柔的歌使他傷感,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,現在,他正流落何方?或者,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?或者,他正滿身血污的躺在曠野裡?

  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……」

 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,反覆的,一次又一次。王其俊站起身來,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,在那兒,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,一閃一閃的,是劉彪。他正倚在樹上,靜靜的抽著煙。「要抽煙嗎??王老先生?」劉彪問。

  「不,謝謝你。」於是,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,誰也不想說什麼。

  可柔的歌聲停了,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。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,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,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:「你為什麼不睡呢?小霏霏?你看,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,星星也那麼安靜,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,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你聽,夜那樣美好,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,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,遠遠的那隻鳥兒嗎?它在說著:睡吧!睡吧!睡吧!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……」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。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,漸漸消失。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,越來越模糊,終於聽不見了。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,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,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。而在溫柔的後面,還隱藏著什麼,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,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。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。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蒂,看了看手錶,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。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去,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。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,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,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。在月光下,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,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。她睡得十分香甜,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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