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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頁     瓊瑤

  廣楠呆了一分鐘,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麼,他踉蹌著退後,然後轉開門鎖,向外面衝了出去。他撞到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。越過了嚇得臉色發白的牛牛,又推開了站在客廳門口的珮珮。衝出大門,他發動了汽車,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衝的馳到曉晴門口。

 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,走出門來迎接了他。她輕盈款娜的行動,冉冉生姿的腳步,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。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顫抖的說:

  「我殺了她。曉晴,我殺了她。」

 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,讓他坐下。然後跪在他面前注視他,輕聲說:「你喝醉了嗎?廣楠?」

  「我沒有喝酒。」廣楠艱澀的說:「我殺死了她。她對我咆哮,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,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,於是……她就完了。我殺死了她。」

 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,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。她仔細的凝視他,低低的問:

  「真的嗎?」「真的,曉晴,她死了,我檢查過,她真的死了。」

 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,然後跳起來說:「廣楠,你必須離開——」說到這兒,她停住了,他們都聽到了警車的鈴聲。曉晴又跪了回去,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,閉上了眼睛。「廣楠,」她幽幽的說:「吻我,廣楠,吻我。」廣楠俯下頭來吻她。警車尖銳的煞車聲從門口傳來,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,彷彿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,就只此一吻了。淚水鹹澀的流進他們的嘴裡,曉晴暗啞的說:

  「這不會是結局,廣楠,因為我們太相愛。廣楠,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?」警察破門而入,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。警察們愣住了,反而沒有行動。廣楠抬起頭來,用顫抖的手捧住了曉晴的臉,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。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,深深的凝望她,然後說:

  「我愛了你那麼久,從孩提的時候開始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她說。一段沉默。他低聲說:

  「照顧那幾個孩子。」「我知道。」她閉了一閉眼睛。「廣楠,我會等你,十年、二十年,以至一百年。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,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。廣楠,我會等你。」

 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,對警察伸出了雙手。

 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。曉晴帶著三個孩子,在監獄邊賃屋而居,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。

  故事完了。天上有星光在閃爍。

 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,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髮。半響,少女長長的歎息了一聲。

  「爺爺,她會等到他嗎?」

  「誰知道呢?」老人望著窗外的天,那兒,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,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,美的,醜的,好的,壞的……

  第六個夢 流亡曲

  今夜,多麼靜謐安詳,窗外,連蟲聲都沒有,月亮也隱進雲層裡去了。我聽到了風聲,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嶺的奔馳著。是的,翻山越嶺……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,就和我們一樣,在這條迂徊的人生的路線上,大家熙攘著,奔馳著……於是,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不期而然的發生,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的展開……。

 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。

 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,這天來了一個僕僕風塵的五十餘歲的老人。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短衫,和黑色綁腿的褲子,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,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表。他走進一家飯館,叫了一碗麵,坐下來慢慢的吃。他吃得十分慢,眉尖緊鎖著,滿臉都是憂鬱和沉重。吃完了面,付錢的時候,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:

  「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紮在哪兒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酒保乾脆的說,一面狐疑的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。老人歎口氣,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袱,走出了飯館的大門。在門外的陽光下,他略事遲疑,就灑開大步,向前面走去。黃昏時分,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,名叫黃土鋪。

 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,他請求借宿一夜。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,他立即受到熱烈的招待和歡迎。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,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,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。在餐桌上,他熱心的詢問老人的一切,老人自報了姓名:王其俊。

  「王老先生從哪兒來?」老農問。

  「長樂。」「日本人打到哪裡了??」

  「衡陽早就失守了,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。」

  「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!」

  「我是北方人,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,兒子沒找到,倒碰上了戰爭。」「你少爺?」「從軍了。」老人淒苦的笑笑,又接了一句:「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。年輕的時候,對兒女總不大在乎,年紀一大,不知道怎麼,就是放不下。其實,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。兵荒馬亂的,軍隊又調動頻繁,要找一個士兵,好像大海撈針。可是,兩年前,我的朋友來信說在長沙碰到他,等我到長沙來,就變成逃日本人了。唉!」老人歎口氣,嚥下許多無奈的淒苦,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。

  老農也歎氣了,半天才輕輕說:

  「我有四個兒子,兩個在軍隊裡。」

 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,然後,老農問:「你看黃土鋪保險嗎?」

  王其俊搖頭,說:「逃。而且要快!敵人在節節迫進,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,湖南大概完了。」「我不逃。」老農說:「我一個老人家,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。」王其俊笑笑,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,所謂湖南騾子,任你怎麼勸,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下的決心的。

  夜半,王其俊被槍聲驚醒,他坐起身來,側耳傾聽,遍山遍野都是槍聲。同時,老農也來打門,他穿上鞋子,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裡。老農衝了進來,上氣不接下氣的說:

  「王老先生,敵人打來了,你趕快逃吧,你是讀書人,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。日本人碰到讀書人就要殺的,你快逃吧,連夜穿出火線去!」「你呢?」王其俊一面收拾,一面緊張的問。

  「我沒有關係,我是種地的,王老先生,你快走吧!」

  王其俊聽著槍聲,知道事不宜遲,他取了包袱,想塞點錢給那老農,但老農硬給塞了回來,嚷著說:

  「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,我沒有關係,你快走!」

  走出了老農的家,藉著一點星光,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。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國老百姓的辦法,碰到經商的就搶,務農的就搜,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,唯有讀書人,是一概殺無赦!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份子。在夜色中,他不敢稍事停留,四面凝視,彷彿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。就這樣,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,於是,他開始看清四面的環境,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,卻並沒有人來干涉他或檢查他。他再一細看,才知道全是中國軍隊。這一下,他又驚又喜。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,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,他拉住了一個軍人,問:「請問,長樂失守了嗎?你們到哪裡去?」

  「撤退!」那軍人不耐的說:「全面撤退!」

  「為什麼?」他狐疑的說:「放棄了嗎?」

  「不知道!」那軍人沒好氣的說:「這是命令!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「走開!走開!別擋住路!」後面的軍人往前衝,他被一衝就衝到了路邊。站在路邊,他愕然的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,隊伍顯得十分零亂,走得也無精打采,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、槍、水壺,還有一捆稻草。起先,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,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,突然敵機隆隆而近,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,於是,遍地都只見稻草,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作掩護工作的。他站在那兒,看著那走不完的軍隊,聽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,感到心中一陣酸楚。湖南棄守!可憐的老百姓!

 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。

  王其俊開始雜在軍隊中,也向前面進行,跟著自己的軍隊走,總比單獨走來得保險得多。但是,這些軍人在撤退中脾氣都壞透了,而王其俊總不能和軍人一般的步履矯捷,於是,他被軍人們推前推後,咒罵之聲此起彼落。

  王其俊知道這些軍人在長久的行軍、撤退、作戰和斷絕接濟的情況下,都早已失去本性,一個個都成了易爆的火藥庫。他只希望能趕快走到東安,或者東安還通車,就可以搭上湘桂鐵路的難民火車。這樣,他雜在軍隊裡整整走了三天。第三天,後面有消息傳來,敵軍正在追擊他們,於是,隊伍撤退得更急,亂七八糟的消息紛至沓來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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