猛然間,他看到曉晴眼裡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,接著,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。他一驚,立即跳起來說:「爹,別逼她!」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,說:
「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,我徐曉晴終生不忘,願意從今侍奉兩老,做丫鬟婢女來報答。」
寧願做丫鬟婢女,卻不願嫁給廣楠。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,他咬緊了嘴唇,抵住胸中翻湧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,她看不起他,這念頭使他要發瘋。母親走過去,一把拉起了曉晴,一面對父親遞眼色,一面好言好語的說:
「曉晴,你別發急,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,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。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,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?你是不喜歡廣楠嗎?」
曉晴搖了搖頭,低聲說:「不是。」
「那麼,為什麼呢?」「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,不想結婚。」
「這樣的話,就好辦。曉晴,你說說看,你要廣楠等你幾年?」母親緊逼著說。曉晴微張著嘴,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,低聲吐出了兩個字:「十年。」「啪!」的一聲,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,指著曉晴的臉說:「好,曉晴,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,書念得還不錯,就看不起人!我告訴你,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,你別自以為了不起!」說著,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,氣呼呼的說:「廣楠你給我爭點氣,幹嘛要認定了曉晴?我給你打包票,三天之內,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!從今天起,我們宋家放出空氣去,要給兒子物色媳婦,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,廣楠,你給我放高興點,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!」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。淚光瑩然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。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,就覺得愛之入骨,也痛之入骨。失去曉晴,他還要什麼天下?他無法說話,只能咬緊了嘴唇,咬得牙齒深陷進肉裡。於是,他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:
「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,告訴媒人,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,不是才女,所以,要認定了三個條件:第一,要窮人家的女兒,能夠知道持家度日。第二,要沒念過太多書的,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。第三,要是個絕色,最低限度,也要比曉晴漂亮的。根據這三點,馬上去找,我要在半年之內,給廣楠完婚!」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滿了,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裡,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。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枴杖沿室乞討,這就是戰爭的成績。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,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。不過,班機向來要誤時的。他站起身,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樑,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,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。雖然春寒仍重,他卻微微的出汗了。曉晴,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,十年,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?如果他真能等十年,現在她該屬於他了。隆隆的機聲由遠而近,這機聲像從他的心臟上輾過,他的緊張更厲害了,仰望著天,在人們的喧囂中,擴音器的播放中,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,在跑道上向前衝,終於停住。太陽光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,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……他伸手到褲袋中,再摸出一支煙,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。
旅客從機艙裡魚貫的走了出來,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。廣楠雜在人潮中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,接著,他的眼睛一亮,曉晴出來了。儘管已經十年不見面,儘管距離得那麼遠,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。一身鵝黃色的春裝,一條繫著長髮的鵝黃色的紗巾,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。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,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,恍若當年。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,在這一剎那,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,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。相反地,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、更深切了。
在驗關之後,他和曉晴才見到面。
曉晴凝視著他,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,她嘴角含著個微笑,眼角卻是微潤的。廣楠幾乎不能相信,她仍然那樣年輕,那樣纖細苗條,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。唯一和以前不同的,是一種成熟的美,代替了以前的稚弱。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,竟不能開口說話,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,他才抖顫著嘴唇說:
「曉晴!」同一時間,曉晴也開口叫出了:
「表哥!」於是,她抓住了他的手,他們都笑了,她搖著他,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放的熱情,叫著說:
「表哥,我真想擁抱你!」然後,她用手抹抹眼角,似乎又想笑又想哭,說:「表哥,你好像瘦了些!」然後,又仔細的望他:「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,但是,比以前更漂亮了。表哥,好嗎?一切都好嗎?」
他握握她的手,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:
「來,先上車子,慢慢再談。」
坐進了汽車,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,問:
「怎麼,表哥,美姿呢?」
「她?」廣楠聳了一下肩,想說什麼,又嚥了回去,改說:「她在家帶孩子。」「你是兩個孩子了嗎?」
「不,三個。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,才五個月大。」
曉晴笑了笑,不再問什麼。廣楠手扶著方向盤,卻不發動車子,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看,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。於是,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,壓在她的手背上,激動的說:
「曉晴,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?」
曉晴把眼睛調開,深吸了一口氣說:「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,無拘無束。」
廣楠發動了車子。汽車向路上滑行,塵霧又揚了起來。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:「美姿好嗎?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?」
「愉快?」廣楠苦笑著,凝視著黃土的公路。
那一天,廣楠下了課回家,在客廳裡,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。曉晴給他介紹說:
「這是何美姿小姐,我初中時的同學,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。」他望著美姿,修長的眉毛,大大的眼睛,睫毛長而微卷,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。一件樸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,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。這是個標準的美人,如果能再加以妝飾,廣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。他停留在客廳,和她們略事周旋,美姿很怕說錯話,問三句,才答一句,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。但是,天知道,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。
這天晚上,曉晴問他:
「你看美姿如何?」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廣楠皺著眉說。
「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,」曉晴從容不迫的說:「第一,她是家貧如洗。第二,她只受過初中教育。第三,美麗絕倫。」
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,用力握緊,忍著氣說:
「不錯,你代我想得很周到。」
曉晴抬抬眼睛說:「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?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。試試看,和她交交朋友。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。」
「不錯,她一定能適合。」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,轉身走開了。三個月之後,他和美姿結了婚。
他婚後一個月,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,學藝術。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,曉晴留在家裡不大妥當,於是,順理成章的,曉晴就去了法國。一晃眼間,十年過去了。曉晴已回國,依然故我,孑然未婚,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。愉快嗎?怎麼說呢?父親想得很好,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,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。但是,美姿進門之後,由赤貧到豪富,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一般,立即作威作福起來,婢女成群,驕奢無狀,然後不容公婆,終日吵鬧,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。故宅被炸,兩老蒙難,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,如果他在老宅子裡,兩老絕不至於不躲警報。反正,這些事都過去了。愉快嗎?他啞然苦笑了。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,房前有一個鐵欄杆圍著的花園。曉晴下了車,張望著說:
「環境還不錯嘛。」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,說:
「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?」
「你寫信告訴過我,」曉晴說:「全毀了嗎?」
「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,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,有時,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裡去坐上半天。」
曉晴凝視著他。廣楠不禁怦然心動,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。把車子開進了車房,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,踱進客廳。客廳裡的設備是純西式的,落地的窗簾、沙發椅,和收音機。如今,客廳裡是一片零亂,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、雜誌,地上是沙發椅墊、瓜子皮、廣柑皮,散著遍地。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,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。廣楠深深的一皺眉,揚著聲音喊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