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是李若梧,我的好朋友,這是徐曉晴,我的表妹。」
曉晴淡淡的一笑,點了個頭,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。那天,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,曉晴笑得很多,若梧談笑風生,瀟灑倜儻。他們暢談文學詩詞,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,曉晴眉毛上帶著讚許,眼睛裡寫著欽佩。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,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。
當天,在校中,若梧問他:
「你那個表妹,和你怎樣?」
「怎麼說?」他猶疑的問。
「如果你對她沒意思,那麼,坦白說,麻煩你做個牽線人……」「哼!」他哼了一聲。「那麼,老弟,你是有意思了,放心,廣楠,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!廣楠,你真有福氣,千萬別錯過她,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!」
可是,若梧雖然這樣說,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。沒多久,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來。而且,曉晴認識他沒幾天,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。他們在一起,曉晴就比平常快活,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。因此,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,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。
一天,家裡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,有曉晴的男女同學,有廣楠的同學,還有若梧。他們在大廳裡玩得非常開心。他們玩成語接龍,接不出的被罰。若梧被罰了一次,他唱了一支法文歌,歌名叫:「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裡。」廣楠一肚子不高興,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。接著,曉晴也被罰了,她也唱了一支歌,是「燕雙飛」,她柔潤的聲音唱出:
「燕雙飛,畫欄人靜晚風微……」的時候,她的眼睛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,雖然瞟得那麼快,廣楠卻沒有放過。頓時,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裡,全身不自在了起來,他認為曉晴是故意被罰,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。於是,他興味索然了,在嫉妒與不安的情緒下,他接龍接得一塌糊塗,一連被罰了好幾次,曉晴微笑的望著他,似乎奇怪他的反常,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。於是,他更生氣,他故意接錯成語,故意結結巴巴接不出來,曉晴的眉毛向上抬,笑意更深了。他沉不住氣,突然說:
「我有點急事,要先退一步,你們繼續玩吧!」
但是,若梧跟了上來說:
「我也有點事,一起走吧!」
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,不留下來,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。但,廣楠卻不領他這份情,因為,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,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,曉晴眼睛裡的生氣完全消失了,一臉的悵惘和懊喪。他知道,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,是為若梧。當天晚上,他藉故到曉晴房裡去,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(白香詞譜),在那兒填詞呢。他冒失的衝上前去說:
「填了什麼句子,給我看看!」
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,揉成一團。可是,廣楠眼尖,已經看到了兩句話,是:
「捲簾人去也,天地化為零。」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裡直往上衝。「捲簾人去也,天地化為零。」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,那個捲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,而是若梧。若梧的離去竟然使她有「天地化為零」的感覺,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。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,他呆愣愣的站著,曉晴也默默無言。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裡的句子,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。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,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,那有多好!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!這令他無法忍耐,終於,他跺了一下腳,長歎一聲,離開了她房間。這之後的一天,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,發現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,他們站得很近,臉對著臉,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。曉晴呢,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,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……他走過去,他們同時發現了他,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,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。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,散步到河邊,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。然後,在嘉陵江畔,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,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洩在拳頭上,這次打鬥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,他咬著牙,對若梧說:「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!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!」
若梧凝視著他,一句話也不說。
這之後,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,也沒有糾纏曉晴,但是,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。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,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,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,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,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。在這時候,他已清楚的明白,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。
一支煙燒完了,他換了一支,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。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,時間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。他往後靠在椅子上,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漸漸多了,空氣變得混濁了起來。前面一張椅子上,來了一個老太太,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,看她那股期盼勁兒,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。
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,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。十年,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大!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,在這戰爭中,許多人死了,又有許多人生了。死於戰爭的,例如廣楠的父母,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。而廣楠的三個孩子,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。
他又深吸了一口煙。父母!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,怎樣徒勞的努力過,怎樣熱心的撮合過……「曉晴?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,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,難道還委屈她了嗎?為什麼不肯?這事由我來跟她說,一定沒問題!」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。
於是,那天晚上,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。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,望望母親,望望父親,又望望廣楠,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。至今,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,那種情況,和父親嚴肅的面孔,真有點像三堂會審。「曉晴,到我這兒來。」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,按在身旁的椅子裡。曉晴被動的坐著,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親,有種聽天由命的神情。「曉晴,」父親咳了一聲嗽,嚴肅的說:「你知道,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你今年也十九歲了,廣楠也二十五了,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。你是我們家裡帶大的,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,這事早就是定局了。我看,你們已經長成,我們就擇個日子,把婚事辦一辦,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。」父親說話的意思,顯然採取了先聲奪人之勢,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,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。果然,曉晴馬上就愣了愣,有點不知所措。然後,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,凝注在廣楠的臉上,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,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裡。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,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。終於,曉晴慢吞吞的說:「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,我自然應當從命。古人一飯之恩,尚當結草啣環,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,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,我就嫁。」
父親被激怒了,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,或者事情也不至於弄得不能轉圜。但是,父親向來暴躁易怒,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,他拍著桌子說:「你弄清楚,曉晴,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,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!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!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!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,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,你弄清楚,宋家娶你可沒佔你什麼便宜!」曉晴的臉色更白了,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,特別的亮。她從椅子裡站起來,恭敬的說:
「那麼,表姨夫,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,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!」
父親氣得發抖,他指著曉晴說:
「你,你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是說,」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,卻顯出無比的堅強。「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,實在配不過表哥,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!」「好!」父親顫顫抖抖的說:「把你帶大了,給你受最好的教育,你就眼高於頂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