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美姿!美姿!」根本就沒有人應。廣楠又喊:
「張嫂!張嫂!」喊了半天,一個四十餘歲的僕婦,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來。廣楠鎖著眉說:
「這客廳是怎麼搞的?到現在還沒有收拾?」
「忙不贏嘛!」張嫂嘟著嘴,用四川話嚷著:「要抱弟弟,要洗尿片,郎個有時間收拾!」
「阿翠呢?阿翠到哪裡去了?」
「太太叫她去買橙子。」
「太太呢?」「還沒起來嘛!」「去告訴太太,表小姐來了。哦,張嫂,來見見表小姐,倒杯茶來。」張嫂過來見了曉晴,曉晴從皮包裡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,塞給了張嫂,張嫂眉開眼笑,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,被廣楠硬阻住了。廣楠問張嫂:
「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?」
「好了。」「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,再去請太太來。」
張嫂走開後,曉晴坐了下來,解下了系頭的紗巾,一頭如雲的長髮披了下來,更增加了幾分嫵媚。廣楠拿出香煙,詢問的看看曉晴,曉晴搖搖頭說:
「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?」
「你走後的第二天。」廣楠說,望了曉晴一眼。
張嫂又走了進來,拿了一杯白開水,忸怩的說:
「家裡沒得茶葉了,喝杯白茶吧!」
廣楠苦笑一下說:「家裡永遠沒有茶葉,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,美姿美其名為『白茶』。」曉晴笑笑。在張嫂背後,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,廣楠喊了一聲:
「牛牛!珮珮!出來見見表姑!」
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,大的是個男孩子,大約八歲,小的是個女孩,大約五歲。曉晴一手拉了一個,細細的看他們,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。但牛牛卻名不副實,看起來纖弱得很,帶點兒哭相和畏羞,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。珮珮正和牛牛相反,粗壯結實,濃眉大眼,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,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。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:「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,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。」「是什麼?」珮珮仰著頭問。
「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,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。」「我不要洋娃娃,我要小手槍。」珮珮說。
「好了,珮珮,」廣楠來解圍了:「別鬧表姑了,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?都十二點了!」
珮珮蹦跳著走了,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。這兒,廣楠凝視著曉晴,問:「國外生活如何?」「那一方面?」「讀書、做事、交友,和——愛情。」
曉晴撇撇嘴,微微一笑。正要說話,門口走出一個女人,蓬著頭髮,穿著睡衣,滿臉的殘脂剩粉,邊走邊打哈欠。廣楠不滿的叫:「美姿,你看誰來了?」
美姿一眼看到曉晴,不禁一愣,曉晴已笑著站起來,喊著說:「美姿——不,該喊表嫂,你好嗎?」
「哎唷,」美姿叫了起來:「曉晴,你都來了,我還在睡覺呢,你看,我連臉都沒洗……哎唷,曉晴,你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漂亮,我可不行了,老了。三個孩子,磨死人,家裡的事又多,柴米油鹽……把人磨都磨老了,還是你不結婚的好。坐呀,曉晴!」曉晴坐了下去,美姿趕過去,挨在她身邊坐下,立即大訴苦經,國內打仗啦,生活艱苦啦,物價上漲啦,應酬繁忙啦……說個沒完。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,靜靜的聽著。廣楠微蹙著眉,聽著美姿那些話,覺得如坐針氈,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:平、缺、斷、姐妹花、一般高、雙龍抱柱、清一色。孩子、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,別的就不是她的了。國內打仗,沒打到她的頭上,生活艱苦,也沒有苦著她。坐在一邊,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,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裡的情形。那時候,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,卻也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。可是,現在,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,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年,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。美姿呢?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,這對眼睛現在看起來晦暗無光。浮腫的眼皮,青白的面色,眼角皺摺堆積,身段臃腫癡肥,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。沒想到,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裡來,十年的錦衣玉食,卻反使這女人加速的蒼老憔悴了。廣楠暗暗的歎息著,從冥想中回復過來,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:
「你知道,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,什麼都沒留下來,舊房子炸毀了,財產也跟著完了。我們苦得不得了,整天賣東西過日子,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,應酬又多,打打小麻將,應酬太太們,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,只是打腫臉充胖子……」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來,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,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,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,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。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,笑著說:「曉晴才來,也讓她休息休息,這些話慢慢再談吧。美姿,你也到廚房去看看,今天中午吃些什麼,現在都十二點半了,別讓曉晴俄肚子。」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,曉晴站起來說:
「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裡?」
「跟我來。」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,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,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。曉晴走了過去,默默的仰視著兩老。然後她跪了下去,把頭埋進了手心裡,輕輕的啜泣了起來。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,不禁也淒然淚下。半晌,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:「起來吧,別太傷心。」
「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,則老人不死,一切不同了。」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。
廣楠一陣痙攣,這話的言外之意,使他心醉神馳了。
曉晴回來一星期了。晚上,客廳裡手戰正酣,嘩啦啦的牌聲溢於室外。
廣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。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,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鳥,一面說:
「表哥,你還是愛這些東西。」
「現在什麼都不養,只養鸚鵡。」
「為什麼?」「想教會它念詩呀!」一時間,往事依依,兩個人都沉默了。半晌,曉晴說:
「表哥,幫我找個工作,你們公司裡行嗎?」「我那是國營機構,不大好辦,曉晴,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,何必急著找工作?」
「我不能總倚賴著你。」
「爹有遺產給你,我說過。」
「我也說過我不要。」「要不要是你的事,給不給是我的事。」
曉晴默然。廣楠靠近一步說:
「曉晴。」「嗯?」「你回來那天,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,是什麼意思?」
曉晴一呆。「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。」
「我記得,要不要我背給你聽?」
「別!」曉晴急急的說。「你聽,你的兒子又挨打了,在哭呢!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好。你去把他帶出來吧,要不然,等會兒又要挨打了。」「讓他去,牛牛就是愛哭,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,讓他做爸爸,我做他兒子!」
「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!」曉晴說:「讓我去帶他吧!」
「你別走!」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。「曉晴,你記得李若梧嗎?」「記得,他怎麼樣了?」
「你走了之後,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。」
「怎麼,你專門找他麻煩?」
「不是我找他,是他找我。」
「報仇嗎?」「不是。那天在學校裡,他知道你走了,就跑過來,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頓,一面打,一面罵,他說我是傻瓜,是混蟲,是糊塗蛋。他說:『你怎麼放走了曉晴?你怎麼娶了別人?你該死,你混帳透頂!』不過,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,我是應該挨那一頓打的。」
月光移到走廊上了。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「他現在怎樣了?」「我們一直來往著,抗戰的時候,他對我說:『你出錢,我出力。』於是,他從了軍,轉戰於滇緬一帶,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。我捐了財產的半數。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,我猜想他多半……」他嚥回了下面的話。
「唉!」曉晴歎了口長氣,沉默了一會兒說:「他說過我什麼嗎?」「沒有。只是,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,就罵我活該,罵我是糊塗蛋。曉晴,我問你,我一直想問你,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,是真心拒絕呢?還是有意考驗我呢?」
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,黑眼珠迷迷濛濛的,看起來深不可測。時間凝住了一會兒,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,曉晴低下頭來,看看手錶。「哦,」她說:「牛牛是爸爸了。」
「什麼?」「已經十點了,他還在哭呢!我去找他去。」